一眨眼的功夫,三天也就过去了。
也就在这三天的功夫,珠市口儿大街上那新拾掇起来的火正门堂口差不离是一天几个变样。就瞅着那些个搬进了宅子里的东西、拾掇场面时用上的人工来数算,银子更是海一样花了出去。到得第三天晚上掌灯的功夫,那新拾掇出来的火正门堂口门前,居然也是挂上了几串大灯笼,里头用的还是电灯,通明透亮的把半条街的人照得直喊晃眼!
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有身上带着家伙、走道的时候脚尖先着地的打行刀客,有穿着对襟短打的褂子、脚底下踩着抓地虎布鞋的镖局达官爷,还有穿着西服、手里提着文明棍的报馆清客,更有那些轻车简从、但一看身上就带着官面人物味儿的民国政府的官儿.......
只瞧着这些进出宅子里的人物,寻常四九城场面上走着的人物都得在心里头多琢磨几回——这新开的火正门堂口,倒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头露面戳旗号?怎么能有这么四海的人面?
再回头瞧瞧斜对面开着的老火正门堂口,门口依然是几个小徒弟殷勤迎客,迎来送往时吆喝的调门也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模样,一点都没瞧出来有什么慌张变故。
有老火正门主顾牌子自然借着上门调教手里玩意的功夫,明里暗地的问过那些坐馆师傅、甚至是找到了掌门人纳九爷面前,可不管是纳九爷还是那些个调教玩意的坐馆师傅,却全都是笑而不语,只是专心伺候主顾带过来的玩意。
有那脾气急、话也多的主顾犯了倔劲,不问出来个名堂就不走,纳九爷最多也就在这时候开口,也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各家买卖各家自己照应,凭本事吃饭,谁也不讹着谁!至于火正门这字号.......挂出来容易,想要守得住......”
话说半截,可那些四九城里场面上走着的爷们,立马就能从纳九爷那一点烟火气都不带的话头里听出来剑拔弩张的意思——凭本事吃饭,自然也得凭本事戳旗号、守字号!
这俩火正门对街戳着,往后打擂台的场面,指定是少不了了!
既然是有打擂台的场面,那怎么就能少得了攒局的人物?都还没等新火正门开张,四九城里街面上已然有人开始撺掇着些腰里头有两个、也喜欢在场面上厮混的爷们出头攒局,就看新老火正门谁能守得住自己堂口前的那字号牌匾!
反正来回就这么两家能下注的,跟扔大子儿看阴阳面一样,朝天上一扔、等着大子儿落地后输赢两瞪眼,谁也讹不着谁!
可能在四九城里玩出攒局场面的人物也都不傻——虽说新火正门瞧着手面大、人面广,可出头露面戳旗号的那位人物到现在都还没露面不是?
这哪怕是赌狗、赛马、斗蛐蛐,下注前也得先瞧清楚了两边的场面路数,这才能拿着真金白银朝着上头押吧?!
估摸着就因为不少人心里头都存着这想法,等到了新火正门开张的正日子,天才刚冒了点亮,珠市口儿大街上的早食摊儿上就已经坐上好几个看着看热闹的四九城爷们。一边就着滚烫的馄饨汤吃着刚出笼的大包子,一边斜眼瞧着门户紧闭的新火正门堂口,就盼着能瞧见些旁人看不着的事由,日后也好跟人显摆!
天寒地冻的日子口儿,珠市口儿大街上的商铺门脸中,哪怕是平日里再勤快的小徒弟,也都恨不能在热被窝里多待上一会儿。哪怕就是强撑着下了门板收拾铺面,那也都是缩头拢手、没精打采的模样。
可就在老火正门堂口前,二十来个小徒弟全都是穿着一水的厚袄、从刚打开的堂口大门中走了出来,舞动着大扫帚扫开了街面。估摸着是瞧见了早食摊儿上头已然坐着了几个吃客,一个小徒弟放下手里头的扫帚,小跑着奔到了那几个早起瞧热闹的四九城爷们身边,迎面就是一个学徒礼,嘴里头也是恭恭敬敬地和声说道:“几位爷,我们这儿净扫街面,怕是会有些扬尘飞土、扰着了您吃饭,您诸位多包涵!有啥不到的地方,您几位吩咐指教!”
只一瞧这过来打招呼的小徒弟懂事守礼的模样,几个原本就奔着瞧热闹来的四九城爷们顿时抬着胳膊还了个平头礼。有那常在场面上走着的,更是照着场面上对答的话头应道:“当不得您这礼数,您辛苦!”
瞧着那小徒弟再次还礼之后,倒退了几步才扭头奔向了自己已经开始净扫街面的同伴,几个早起瞧热闹的四九城爷们纷纷竖起了大拇哥:“好家伙!就凭着老火正门调教徒弟的这手本事,真要是有人攒局,我都能把宝押在老火正门上头!没旁的,就这场面上的礼数到了,广结善缘,多个朋友就能多条路!”
“您说得是!瞧瞧......连新火正门门前那块地界都给净扫了!有什么师傅就能教出来什么徒弟,且不论手艺,这份师德就出挑拔份儿!”
“几位爷,这说话可就要开张的买卖,可门脸都叫打擂台的对家给净扫了.......场面上就输了三分!我说几位爷,听说跟老火正门有交情的那位熊爷可还没发话呢?您几位瞅着.......这算是谋定后动的架势不是?”
说话议论的功夫,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从穿着打扮来瞧,差不离站在街面上背风的地界不走的、还有那些个拢着袖子扎堆闲聊的,差不离都是来瞧这场热闹的四九城爷们。
差不离也就在这个档口,新火正门那刚刷了一遍桐油清漆、在寒风中都散发着一股子刺鼻味道的大门轰然打开。几个壮棒汉子搬出来几张大梯子,搭着手把俩大兔儿爷给架到了门脸上头早预备好的木架子上,再小心翼翼地把两根拴在大兔儿爷底下的细绳子顺着门脸廊柱牵了下来。
也不搭理那些刚把自己门脸前面的街面净扫了的小徒弟,那些壮棒汉子扭头推出来两架子车万响鞭炮,麻利地挂到了早预备好的长竹竿上,擦着洋火就点上了那些万响鞭炮!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好些个瞧热闹的四九城爷们一边捂着耳朵后退,一边扯开了嗓门嚷嚷起来:“好家伙,这时辰就开始放万响鞭炮?”
“早年间菊社开张的时候,也差不离是这么个做派!万响鞭炮从早晨一直放到了半晌午开张的正时候,那动静就没断过!”
“可那俩兔儿爷是干嘛的?!”
“谁知道啊........这正主儿没露面,场面倒是真舍得嘬!瞧瞧那边,菊社里头的左爷都来了!”
“嘿哟........那是南沐恩南爷南爷不是?这可是四九城里场面上出了名的古玩行家.......”
惊叹声中,珠市口儿大街上陆陆续续走到了新火正门堂口前的、场面上走着的人物越来越多,却全都是拢手站在新火正门的门脸前面扎堆聊天,没一个走进新火正门堂口大门的。
而那些从新火正门堂口里头出来的壮棒汉子也压根没一个上前迎客的,只是闷声不响地不断把那些万响鞭炮挂到了空出来的竹竿上边,再飞快地拿洋火点着......
眼瞅着两架子车满满当当的万响鞭炮都放得差不多了,天上的日头也撞出了厚重的乌云,有气无力地朝着地上洒下些光亮,从新火正门堂口的大门里边走出来一位脸上全是陈旧伤疤的管事,扯着喉咙吆喝起来:“吉时已到,恭请火正门掌门人揭红亮匾!”
伴随着那管事的吆喝声,从新开的火正门堂口中,浑身上下穿得簇新的韩良品大步走到了堂口门前,抬手便拽下了连在门脸上头披红匾额上的红布上的绳子!
眼瞅着那块红布飘摇落地,韩良品却是伸手朝着早拴在了门脸前廊柱上头的两根细绳一拽。伴随着两声闷响,两个高高架在门脸上方的大兔儿爷轰然炸了开来!
烟雾缭绕之中,有站在街面上瞧热闹的、眼尖最快的几位四九城爷们瞧着烟雾中飘散着的一些纸片,猛地惊叫起来:“这是......票子?”
“没错儿!是一毛钱的票子,还有一块的!”
经过这眼尖嘴快的四九城爷们一嚷嚷,旁边站着瞧热闹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全都蹦着高的伸手去抓那在半空中随风飘舞的票子。有好些脑子活泛些的,更是把身上的衣裳一脱,挥着衣裳一扫过去,几张票子顿时到手.......
洋洋得意地瞧着这瞬间就热闹起来的场面,站在门脸前的韩良品朝着周遭瞧热闹的人物一抱拳,扯开了嗓门吆喝道:“诸位老少爷们,场面上走着的各路朋友,今儿是我火正门开张的大喜日子,咱火正门也不抠抠搜搜,大家伙儿肯商量来捧场的,也都沾沾喜气!”
站在韩良品身旁,那脸上带着不少伤疤的管事像是压根都没留神韩良品正朝着周遭瞧热闹的人物拱手执意,却是扯着嗓门吆喝起来:“有贺客到!菊社大掌柜左爷,贺火正门开张之喜........”
正自得意洋洋,但却被身边那管事突如其来的吆喝声猛地打断,韩良品很有些恼怒地扭头盯了那管事一眼,却是不得不在脸上堆起了笑模样,朝着慢悠悠走到了堂口前面的左之助胜政打起了招呼。
不冷不热地朝着韩良品打了一拱手,左之助胜政却没照着四九城里走场面的规矩走进火正门堂口的大门,只是静静地站到了一旁,冷眼瞧着那满脸伤疤的管事吆喝着一个有一个贺喜宾客的名头。
差不离吆喝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当瞧着街面上缓缓走过来几个身穿着燕尾服、脑袋上扣着顶高高的礼帽,手里还提着一根文明棍的人物时,那满脸伤疤的管事微微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更加上了七分的气力吆喝起来:“大日本国驻北平领事馆参赞藤田中直先生来贺,恭请火正门供奉、大日本国公民齐家行三先生恭迎!”
伴随着那管事卖力的吆喝声,从新开的火正门堂口中,一个穿着一身和服、满头白发、面色阴鸷的男人应声而出,远远就朝着缓步走来的藤田中直弯下了腰身,行了个标准的日本礼:“藤田君大驾光临,齐家行三,不胜荣幸!”
虽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可围拢在新开的火正门堂口前瞧热闹的四九城爷们里,已然有人扯着嗓门惊叫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德胜门齐家的齐三爷么?!”
“还真就是?!他怎么就成了日本人了?还齐家行三?!这不就是齐家老三的意思?!”
“赔钱!他妈赖账还捎带着卷包儿会的主儿,还好意思在这块儿露脸?!换个名儿就不认识你丫挺个老孙子了不是?!你怎么就不把皮给扒了?!”
“诸位老少爷们,我这儿可认出来了!旁边站着的那管事,那不就是齐家老三原本带在身边的管家么?!”
嘈杂的叫骂声中,缓步走来的藤田中直却是慢条斯理地站到了新开的火正门堂口门前,捏弄着一口别扭的京片子朝着周遭叫骂不休的四九城爷们叫道:“诸位,你们看清楚了!这是我大日本国公民齐家行三先生!齐家行三先生,是受到大日本帝国保护的.......”
话没说完,人群里头已然飞出来一支破鞋,直勾勾地朝着身穿和服、站在藤田中直身边的齐三爷砸了过去。伴随着那只破鞋被人扔了出来,人群中叫骂的声音更是响亮起来:“好孙子!这他妈的赖账都赖到日本国去了?甭说你是日本人,你就不是个人,那欠下的赌债也得清了.......”
“说得就是!我说诸位爷们,捡日子不如撞日子,这就撞进这新开的堂口里去,咱们也赏他个卷包儿会.......”
眼瞅着围着瞧热闹的人群就要朝着新开的火正门堂口里撞,人群中却猛地响起一声枪响!
伴随着枪响处潮水般褪去的人群,心宽体胖的段爷穿着一身便衣,手里头高高举着一把德造二十响的手枪,瓮声瓮气地吆喝起来:“我瞧谁敢朝着里头撞?!”
也就在段爷身边周遭的地界、刚退开的那些瞧热闹的人群中,一个个身上穿着便装、但手里头却都捏着短枪的巡警全都摘下了脑袋上掩人耳目的帽子,三两下便把新开的火正门堂口护在了身后。
提着手里头的短枪,段爷很有些怨愤地盯了一眼眉目不动、半弯着腰身站在藤田中直身后的齐三爷,扭头朝着周遭那些被自己开枪镇住了的四九城爷们叫道:“这位齐家行三先生,正经就是大日本国的公民!谁要是这时候还不懂事,真要朝着这位大日本国公民身上撒野置气,那就......那就照着我手里这把枪说话!”
就像是没听出来段爷话音里那饱含着怨愤的意思,站在藤田中直身后的齐三爷却是朝着段爷微微鞠了一躬:“多谢段君关照!日后.......还得请段君,多多关照!”
斜眼看了看眉目不动的齐三爷,段爷很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位大日本国的公民齐家行三先生,我姓段的就是一臭巡街的出身,高攀不上您这位大日本国的人物!日后......日后,咱们就走着瞧吧!”
话音刚落,从瞧热闹的人堆里,猛不盯地响起了相有豹那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我说段爷,这您也甭等着日后了,今儿就能有热闹瞧!我说诸位老少爷们,赏脸给借个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