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况且又都是功勋之后。如今荣府长孙贾琏与王府小姐王熙凤成婚,凡两家之世交旧友自然全来。贾府生恐筵宴排设不开,因此便同贾赦及贾珍商议,于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
尤三姐儿跟着尤家众人抵达宁荣街的时候,便瞧见簇簇的轿马挨挨挤挤,一路喧嚣着都排到了街口开外。宁荣两府的下人们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两边引路报名儿。
尤二姐儿半掀开帘子悄悄打量,回头笑道:“这人可真多。竟是比前儿外祖母过寿的宾客还多。”
尤老太太闻言,登时笑道:“这是自然的。陈家虽然是新贵,可是这荣宁二府却是功勋老族,世交旧故门生往来者自然更多。前儿你大姐姐家来闲话儿时不是也说了么,今儿来的人且不全呢。便是两家爷儿们的家宴,都排到八月初了。如此显赫之势,又哪里是咱们这等寻常人家能比的。”
众人闻言,不觉相视一笑。尤二姐儿倒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子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黯然神色。
陈氏母女早已知晓尤二姐儿的心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唯有尤老太太见了此景,心下暗喜。面儿上却是丝毫不漏,仍旧向陈氏问及陈家意欲乔迁之事。口内又满是羡慕的道:“真真是没想到子璋他能有这么大出息。这才几年的时间呐,竟然就成了朝廷二品大员了。而且担着的还是户部侍郎这样的肥缺。圣人叫他负责海外通商、发行国债以及连同商贾修路,桩桩件件都是油水极为丰厚的差事。这么折腾个两年,陈家也是今非昔比了罢。如今又要置办宅院买房置地,听说选的也都是豪宅广厦,毗邻朝中要员公卿之处……我算了算,在这么个地段儿选一处五进的宅院,只怕至少也要花费个几十万两的银子……陈家也是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那子璋这几年究竟捞了多少银子啊?”
陈氏一壁打量着外头的情景,一壁听着尤老太太旁敲侧击的话,不觉莞尔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儿我倒是不知道的。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经是尤家的媳妇了,娘家的底细,况且又是爷儿们外头的事儿,哥哥怎么肯告诉我?不过哥哥这个人,向来胆子小,恐怕在朝中也是不敢中饱私囊的。倒是陈家早几年便在裕泰商行里头入了股,想来陈家的银子也都是这么来的罢。”
闻听陈氏这么说,尤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她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笑向陈氏道:“也是你这孩子心实,人家说什么你也就信了。这天底下哪里有不偷腥的猫儿呢?便是你老爷——这些年在户部的权柄有限,一年下来光是三节两寿的孝敬就有几万两银子了。子璋是二品大员,况且手里握的又都是银来银往的实权。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银子打面前过,丁点儿不伸手的。”
陈氏将尤老太太如此说话,倒不好接下去的。好在荣国府的下人已经引着尤府的马车到了门前。陈氏抱着宝哥儿,尤二姐儿尤三姐儿尤四姐儿扶着尤老太太下了马车,一时被引着进了二门,荣府长房长媳邢夫人、二房长媳王夫人与宁国府长房孙媳尤氏忙迎了上来。众人略寒暄了几句,相互厮见过,王夫人便引着陈氏等人进了荣禧堂拜见贾母。
彼时荣国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人语喧阗,十分喜庆。贾母正端坐在堂上同南安太妃说话儿。眼瞧见王夫人引着尤家众人入了门来,贾母少不得起身寒暄了几句。又命丫鬟献茶。
南安太妃见状,也向陈氏并二姐儿、三姐儿笑道:“前儿还在陈府给老夫人拜寿。今儿便又到了荣府吃琏儿的喜酒。等到八月初三,又是史老太君的高寿。九月末又是桡哥儿的喜酒……可见这两个月的喜事儿都被你们家人占去了,只偏了我们的贺礼。”
南安太妃一席话落,在座的诰命女眷们也都乐得凑趣奉承。陈氏原本也是个爱说爱笑不让人的性子。眼见如此,少不得面露得意的笑道:“你们家的贺礼,自然都偏了我们的。倘若你们觉着吃了亏,待家去后也都催着家里没成婚的哥儿姐儿尽快成婚,叫成了婚的哥儿姐儿尽快传宗接代。到时候我们家的贺礼不就都还回去了么?”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尤不满足,且拉着贾母的手促狭打趣道:“老太太,您也催着琏哥儿和凤丫头快些给您生个大胖孙子才是。到时候洗三满月抓周礼,咱们还能收上来三笔贺礼呢!多值呀!”
贾母闻听此言,也都掌不住笑了。指着陈氏便说道:“你们瞧瞧陈氏这一张嘴,我原还说凤丫头的嘴快爽利。可是没瞧见她的嘴更不饶人!”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打趣起来。
一时说了笑了一回,只听外头鞭炮锣鼓声声由远及近,越发响了起来。便有小丫头子来通传说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众人闻言,少不得起身笑着入了席。这一日的戏酒喧阗自然不必细说。
目今只说喜宴尽欢而散,诸位宾客家去后,尤家众人亦都回了尤家。因在晚宴上根本吃不饱饭,早有经验的陈氏早已吩咐厨房预备了宵夜。众人便在尤老太太上房一壁吃宵夜一壁说闲话儿。
因说到荣国府的婚事操办的如何显赫富贵,令人艳羡之时,尤老太太便指着尤二姐儿长叹一声的道:“所以说这人活一世,不信命当真不成。别的且不说了,只说咱们家二姐儿,不拘是家世门第,容貌品格儿,哪里比不上那个凤丫头。你瞧瞧人家就能嫁到荣国府里做长房嫡孙媳妇。进了门儿就能管家理事。再瞧瞧咱们家二姐儿……”
尤老太太嗤笑一声,因说道:“真不知道那张家给你们灌了甚么迷魂汤。好好儿的姑娘家,放着诰命夫人不做。偏生要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凡那张华是个知道上进的,我也有的说。可他又是那么个脾性……唉……”
尤二姐儿原本就为这事儿生了心病。此刻听了尤老太太的话,登时难受的连饭也吃不下去。眼圈通红的起身说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且不吃了。还请老太太老爷太太慢用。”
说罢,仍向众人欠了欠身,转身去了。
陈氏见了,也觉着没有意思。便撂下筷子,因向尤老太太埋怨道:“原本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您好端端地,提这些个做什么?”
尤老太太闻言,当即冷笑道:“即便是喜事儿,那也是人家的喜事儿,与你什么相干。你这个做亲娘的不心疼,我却是把二姐儿当成亲孙女的。眼瞧着人家闺女嫁的风光得意,我自己的孙女却没着没落的。我自然不开心。难道你把自己的亲闺女嫁给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还不懂得上进的赌棍,你就开心了?”
陈氏被尤老太太一句话噎的一口气哽在喉中,险些上不来气儿。尤子玉见了。只得劝着尤老太太的道:“老太太便是心疼二姐儿,那也可以好好说嘛。何苦这么着——”
一句话还没说完,尤老太太继续冷嘲热讽的道:“我倒是想好好说,你媳妇却不肯听呢。这么简单明白的事儿,她怎么就转不过弯儿来?俗话说强扭的刮不甜。这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倘若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能有个好结果?更何况那张华又不是什么好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还要带累坏了咱们家的姐儿?这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的陈氏心烦意乱,登时也吃不下去了。
尤三姐儿自顾自的吃饱了饭,便起身告了辞,转身回房歇息去了。
一时路过二姐儿的闺房,少不得进去瞧了瞧。只见二姐儿又趴在床榻上哭个不休。
尤三姐儿长叹一声,便坐在榻上,刚要开口劝慰。只听尤四姐儿在外头喊了声“二姐姐三姐姐在么?”
旋即推门进来,眼瞧着尤二姐儿淌眼抹泪儿的,登时笑言道:“二姐姐何等聪慧之人,三姐姐何等爽利之人,怎么连我都明白的道理都忘了呢?”
尤二姐儿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根本顾不得同四姑娘寒暄说话。闻听此言,只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四姑娘闻言,也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道:“二姐姐不满意这桩婚事,只同太太明说就是了。太太那么疼宠姐姐,姐姐你执意不肯嫁到张家,难道太太还会为了外人逼迫姐姐不成?何况躲在房里淌眼抹泪儿,终久没什么用处。”
四姑娘一席话恰好说中了尤二姐儿的心事。她坐在床榻上略沉吟一会子,方开口说道:“这事儿不与你相干。”
四姑娘便笑道:“我知道。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
说罢,因又瞧了瞧天色,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扰二姐姐三姐姐歇息了。妹妹告退。”
四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向尤二姐儿尤三姐儿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
尤二姐儿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四姑娘的背影,直等到四姑娘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身来死死握住尤三姐儿的手,开口说道:“三妹妹,我觉着方才四丫头说的很对。我应该劝说母亲同张家退婚。我绝对不要嫁到张家去!绝对不能嫁给张华!”
尤三姐儿瞧着尤二姐儿双颊带泪却斩钉截铁的模样儿,不觉伸手替尤二姐儿抹了抹泪水,开口说道:“好。那你明儿便同妈说罢。”
尤二姐儿闻言,却是一愣。她是知道尤三姐儿同张妍素来交好的。如今她提出想要退婚,原本还以为尤三姐儿不会赞同她的话,甚至还会劝她熄了退婚的念想,哪里想到尤三姐儿竟然是这么说。
尤二姐儿犹疑的咬了咬嘴唇,却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妹妹赞同我的意思?你也想要我退婚的?”
尤三姐儿闻言,便是一阵苦笑。摇头说道:“我说不好。只是换位思考的话,倘若要我嫁给一个无德无才,还有可能学坏烂赌之人,我是不愿意的。哪怕这个人同我青梅竹马,从小儿一起长大。毕竟嫁人乃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即便我同张家交好,同妍姐姐张华哥哥都好,我也不会拿我一辈子的终身做赌注。”
同还在迷惘纠结的尤二姐儿不同,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尤三姐儿是知道书中的张华是个什么德行的。虽然惋惜于年少时的两小无猜,也不知道张华最终能不能改好,但是尤三姐儿终归不敢——或者说是没有资格拿着尤二姐儿的终身大事做人情儿。
既然尤二姐儿自己都不想嫁给张华了,她也没有立场指摘二姐儿的。
尤二姐儿不知怎么地,原本还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听了尤三姐儿这一番话,倒是安然落了地。忙的一把手握住三姐儿的手,十分激动的道:“我就知道三妹妹一定是心疼我的,一定是明白我的。”
尤三姐儿鲜少见到尤二姐儿这么激动的模样儿,不觉莞尔笑道:“不过世事无常。即便二姐姐不嫁给张华哥哥,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你也是知道那些个世家公子的,大都是三心两意之辈。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便是娶个天仙在家里,也不过三年两载的便抛到脖子后了……”
“那也比嫁个不成器的受人奚落的强。”尤二姐儿不等三姐儿说完,便擦着眼泪冷笑道:“我受够了那些人当面说是为我好,背地里却嘲笑讥讽各打算盘的模样儿。我不想认命。老太太说得好,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六七十载。我知道我从小儿没有妹妹聪明伶俐,我原也没有妹妹那份争强好胜,想在外头立一番事业的。我只不过是想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锦衣玉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罢了。可是她们偏不让我好过,偏要嘲笑我讥讽我可怜我,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闲言碎语茶余饭后的笑话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