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说完了外头的大事儿,尤三姐儿便向舅舅笑言道:“舅舅,我想请您帮个忙,就不知道舅舅同意不同意?”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说罢。难道你的请求,我还有不答应的?”
尤三姐儿便笑言说道:“我想请舅舅帮我安排个身份,今后我穿着男装在外头行事的时候也方便了。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后宅里头望着四方方的天儿,怪没意思的。”
陈珪闻言心下一动,因想起尤三姐儿这些年的与众不同,便开口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小爷了?”
尤三姐儿笑嘻嘻的道:“我觉着女儿家挺好的,干嘛要把自己当成小爷呢?不过是在外头走动的时候,嫌麻烦罢了……舅舅别问那么多了,只说依不依我罢?”
陈珪莞尔一笑,摇头说道:“你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说自己叫陈杉,乃是陈家的老亲,我的远房侄子……你这不是安排的挺好的么?”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便知道陈珪是答应了,不觉大喜的道:“我就知道舅舅疼我,必会答应的。”
说罢,且又学着小子模样儿向陈珪长鞠一躬,口内说道:“陈杉见过舅舅,舅舅万安。”
陈珪见状,则笑眯眯的摆了摆手,口内说道:“既然你说自己是陈杉,就不好再叫我舅舅了,还是叫我大伯罢。”
尤三姐儿笑着应了。又向陈桡长鞠一躬。陈桡心下十分无奈,只得笑着还礼。
眼见着尤三姐儿又跑出去闹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并冯氏婉姐儿等人,陈桡不觉摇了摇头,向陈珪说道:“父亲这么纵着妹妹,纵得妹妹越发的随性恣意,将来嫁到夫家时,只怕夫家可不会对妹妹百依百顺,届时拘束得多了,岂不反生落差?”
陈珪闻言,不觉冷笑道:“我陈家的女儿,即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要随着性子过日子,哪里能让外人欺负了去。当年你姑母是如此,今后你几位妹妹也应如此。否则陈家要你这顶门立户的干什么?你既然知道世人对女儿苛责求全,就要好生习学,努力上进。永远压过那些个姻亲一头,将来也好替妹子女儿撑腰。至于那些个姻亲么……”
陈珪说到此处,不觉又是一阵冷笑,不以为然的道:“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陈家嫁女儿,可从来没有以势压人逼迫别人来求娶的时候。不但不会以势压人,即便是旁人来求,咱们心里觉着好了,也要再观察几年,彻底摸透了这人的脾气秉性才是。万万不能再发生你姑母嫁到赵家那样的糟烂事儿。至于两家结亲之后,那就更不用说了。当初既然肯登门提亲,必是打听过咱们家的门楣家风的。我可不管他是为了攀附陈家的势力,还是图谋别个。既然娶了咱家的姑娘,就得姑奶奶似的捧着供着,若想以此拿捏管束,我可是不依。不但不依,我今儿便把话撂这儿,谁敢让咱家姑娘一时不痛快,我有本事折腾的他们家这辈子也甭想痛快喽!”
陈珪说着,又不放心的揉了揉陈桡的脑袋,语重心长的道:“我说你这小子,可不要读书读得傻了,学会那些酸丁腐儒的匠气,也在家里论起什么三从四德了。外头的人外头的事儿我管不着,只要是咱们家的人,都不兴那个!譬如我娶了你母亲,这辈子没纳二房。将来你娶了徐家姐儿,自然也是如此。再往后你几个妹子嫁人婚配,过的顺心便罢。倘或过的不顺心了,或者夫家心眼子偏了想要摆酒纳妾的,你也要头一个打上门去。即便不能断了他们家的主意,也不能叫他们好过了。须得叫他们知道知道,我陈家的男儿不好相与,我陈家的闺女也是不好娶的。”
一套长篇大论说的陈桡呆头呆脑的。只顾着愣愣点头。陈珪见了儿子这副模样儿,越发不喜的皱了皱眉,因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这性子一点儿不像我,也不像咱们陈家人。倒有点儿像徐子川那个呆书生。难道说不光是外甥像舅,这女婿也必定像老丈人的?”
陈桡:“……”
如今且不说陈桡被父亲训斥的三观尽碎,只说陈珪将发行国债的条陈呈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在东宫同诸位属臣商议过了,依据朝廷形势或做删改,方才拿到勤政殿讨圣人的示下。既得了圣人的批复,太子殿下少不得将此事交由陈珪经办。
于是陈桡这个苦命的娃便越发忙乱起来。每日睁开眼睛,不是跟着陈珪去见商贾富户,便是被尤三姐儿支使着跑到家学上做事。通常回家时天色已黑,只忙忙的吃了一口饭,还得回书房念书写文章。等到温书过后,早已是月上中天,梆打三更,草草梳洗过,沾着枕头便睡。次日醒来之后,又是好一天儿的忙活。
陈桡不过是跟着陈珪办些杂事,便已如此慌乱。肩负重任的陈珪更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好生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因着国库空虚,救灾与筹措军备之事又迫在眉睫,陈珪的打算是以朝廷的名义写了借据,先向盐商富户们借银子,之后再补办发行国债的各项手续,交换富商手内的借据。
这些个盐商富户大多是太子门下养的钱袋子,自然也是知道陈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意的。闻听陈珪如此相商,不论心下如何作想,面儿上倒是不敢存疑的。于是陈珪便在第一时间筹集了赈灾与军备银两共计三百万两交由太子,由太子上交朝廷,之后再由户部与兵部官员商议着如何花钱之事。
至于陈珪自己,虽然最重要的银子已经筹上来了,可下剩的琐碎事情却更加麻烦。他既要带着户部官员妥善缜密的建立发行国债的各项流程,以保证每个环节都不出错。还要兼顾朝中各部大员的权力与利益——毕竟这是经圣人御笔亲批的开源之项,既然涉及到银钱与名利,总不好一人独吞,万人眼红。所以于公于私,陈珪都要想办法周全人事,做到太子吃肉他啃骨头,旁人也能喝着汤的局面。
除此之外,陈珪还得想着如何利用此事在朝中发展人脉壮大自己,如何取得盐商富户们的信任。毕竟发行国债之事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既要做到朝廷不与民争利,还得让利于民,挣得民心。最好能做到朝廷下次发行国债的时候,所有人都挣着抢着来买国债,而不是现下这种,陈珪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这些人还将信将疑,生怕朝廷是找借口黑他们的银子不还……
还有一则,此次陈珪筹办国债发行之事,是因为事态紧急临危受命。因为朝廷自己都已是青黄不接,恐怕到时也拿不出银子来还。所以陈珪同太子殿下、圣人商议后,便决定以税还债。
只是这种行为无异于是拆东墙补西墙,即便是这会儿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等到明年后年呢?到时候朝廷收不上赋税,不是还没银子么?
圣人思及此处,愁闷之余,不免也想到了那日十二皇子在勤政殿看似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催缴欠银一事。只是这么一件得罪人的差事,倘若办差的人没有大毅力大能力,恐怕也是干不成的。如今朝廷上,有能力有毅力且愿意趟这汤浑水的人,可不多呀……
且不提圣人如何思量,只说陈珪再筹措了银两军备之后,也知道此事不是长久之计。他认为要想让国库的银子多起来,还得多多思量开源之事。
只是以陈珪的为人处世之道,便是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想不到催缴欠银一事。一来树敌太多,二来也是嫌麻烦。又因陈珪这些年同商贾豪富往来甚多,况且他自己也是从中获利之人,所以陈珪给太子殿下出的主意自然也同此相关……
“你是说开海禁,重建市舶司?”太子殿下闻听陈珪之谏言,不觉放下了手中茶盏,开口问道。
陈珪耐心说道:“启禀太子,是开海禁,不是重建市舶司。”
太子殿下恍惚了一下,旋即狐疑问道:“这重建市舶司跟开海禁难道不是一回事儿么?”
陈珪便笑言道:“启禀太子,微臣与裕泰商行的东家有旧,因而有幸在裕泰海商的船队上投些银子,吃些红利。这件事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点了点头,陈珪乃是他的得意心腹。况且他们君臣之间也算是因为这件事情结识的。个中缘由他自然知道。
陈珪见状,继续说道:“微臣因着这一分股,每年分的红利多达十余万两。而这十余万两银子,对于商队往来一趟的收益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见这海商的获利颇丰。如今国库空虚,朝廷艰难。倘若想在穷苦百姓上捞银子,既捞不着多少,名声还不好听。莫不如把眼光放远一些,去挣那些海外番夷的银子。”
陈珪顿了顿,眼见太子殿下捧着茶盏若有所思,又说道:“海外番夷仰慕我朝甚久,因而我朝所产的丝绸、瓷器、绫罗、盐茶等物,在番夷之地广受欢迎。而番夷之地所产的香料和各色西洋机括,在我朝也颇受追捧。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润的……既然是这样,与其看着他们挣银子上孝敬,莫如朝廷也成立个商队,自己挣银子丰腴国库,岂不更好?”
太子殿下用茶盖儿轻轻磨着茶盏,沉吟了半日,方才说道:“所以你方才建议开海禁,就是为同番夷属国通商?”
“不错。”陈珪点了点头,仿佛看穿了太子殿下的想法一般,继续说道:“海上贸易利润巨大,只要成功往复一次,便是一本万利。到时候圣人见了这些好处,自然会知道为什么那些个功勋显贵明知朝廷有海禁,却仍然在暗地里支持海商同番夷做生意。眼见着大笔的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淌水儿似的溜走,圣人英明神武,自然会想到前朝开市舶司,征市舶税之事。又何须我等提醒?”
太子殿下闻言莞尔,少不得指着陈珪笑道:“说到底,还不是你不想得罪人么。”
陈珪也跟着赔笑道:“正所谓兴利除弊。微臣人微言轻,自然只想着如何向殿下尽忠,为朝廷效力,还不能给殿下惹麻烦。所以也只能做些兴利的小事儿。至于除弊的大事儿……还是交给旁人罢。”
太子殿下听了这话越发喜欢,口内却说道:“谁说兴利是小事儿,除弊是大事儿。在孤看来,不拘兴利还是除弊,只要真心想着朝廷想着百姓,那就都是大事儿。可不要学那些个腐儒酸丁,每日在朝上只会吵得人头疼,开口忠孝,闭口贤德,真要他们拿主意了,却丁点儿法子都想不出来才是。”
陈珪闻言,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言有所指。只是他为人谨慎,向来不爱说人是非。闻听此话,也不过是笑了笑,并未答言。
太子殿下同陈珪在私下相处,自在的惯了,偶尔便会口不择言。这会子想也知道不妥,不觉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一时陈珪躬身告退,出宫返家。只见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冯氏、陈桡、陈婉并二姐儿都在堂上坐着闲话儿。唯独不见尤三姐儿。不免笑着问道:“三姐儿怎么不见?”
众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陈老太太便笑骂道:“快不要提这个野丫头了。打从你认了她做什么远房侄子,这丫头就跟疯了似的,见天儿的穿个小子模样儿的往外头跑。回来时就躲在房中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又算计着什么。可比你这个舅舅还忙呢。”
陈珪闻听此言,不觉笑着挑了挑眉。看向陈桡。
陈桡便苦笑道:“之前恍惚听三妹妹提起过,说是要想法子周全国债之事。这些日子都骑着马满长安城里城外的溜达,说是要考察考察。我因不放心,原要跟着她的,她又不让。只说我跟着父亲学习人际往来,又要顾着家学上的事儿,还得念书写文章,着实辛苦。还说即便我跟着她,这会子也排不上用场的。我原不信,跟着她走了几天,发现她只在长安左近乱逛,拉着城内城外的商贾行人打听些琐碎事儿,便也罢了。”
陈珪闻言,不觉也起了好奇之心。还要开口问什么时,只听门外靴子脚响,有小丫头子笑言道:“三姑娘回来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只见迎面进来了一位及其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青丝如墨,束着金冠,白面朱唇,眸如点星,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缂金丝团花箭袖,束着石青玉带,腰间挂着石青宫绦并一个石青缠花的荷包。外罩一件儿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俏生生立在灯下,眉目清明,气质英挺,举手投足间一股子疏阔风流。真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陈珪喜得便推了陈桡一把,笑眯眯说道:“这哪里是我的侄子,便是我的亲儿子一样。真真是比下去了。”
陈桡闻言,只得无奈一笑。
尤三姐儿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先上前给陈老太爷陈老太太陈珪冯氏见了礼,又同姊妹兄弟们厮见过,陈老太太便笑着招手儿叫过三姐儿在旁坐下,一把搂进怀里的道:“我的小猴儿崽子,你是哪里野了半日,到这时辰才回?”
尤三姐儿见问,嘻嘻的笑道:“只在外头随意逛逛。险些忘了时辰,还请老祖宗责罚。”
说罢,又猴儿在陈老太太的怀中笑道:“我今儿在稻花香等了大半个时辰才买回来的糕点,外祖父外祖父舅母婉姐姐二姐姐可吃了,好吃么?”
陈老太太喜得笑道:“吃了吃了,味道果然比咱们家里的强。只是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就这么白等着许久,也不怕冻坏了你。”
尤三姐儿便道:“哪里,人家的铺子里可暖和的很。我一壁等着,人家还送茶送水的,哪里就冷了呢?”
冯氏闻言,则在旁说道:“那也不行。何况你如今回来的也愈发晚了。岂不知道我们在家里等的多焦心。你再这么着,我可要告诉你母亲,让她带你回尤家去了。”
尤三姐儿缩了缩脖子,只好讨饶的道:“舅母饶我一回。我今后再不敢了。”
陈珪这一回也赞同冯氏的话,颔首应道:“不错。你如今年岁还小,纵使打扮个小子模样儿,身前身后也有十来个随从拥护,可难保有人起坏心。现如今到了年下了,外头人多事杂,更何况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尤三姐儿该打听的事儿也都打听的差不多了,闻听陈珪如此嘱咐,便也不再多言。只笑着称是。这么顺从的模样儿叫众人见了,少不得笑道:“你便是个孙猴子,你舅舅也是那如来佛。还得你舅舅治你。”
一时尤三姐儿回房换了在家的衣裳,便出来吃晚饭。
欣然饭毕,吃过茶点。陈珪则回书房处理公务,尤三姐儿也趁势跟了去。她将这些日子查访过后写出的条陈交给陈珪。陈珪低头看时,不免挑眉问道:“修路?养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