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要想说明白,还得从几年前调任来的那位镇守太监身上说起。虽然世人都说太监是没根儿的东西,既无子嗣之忧,便将一颗心思都与了方孔兄。除此之外,六亲不认。然人生在世,既吃五谷杂粮,便少不得有七情六欲。前两年新到任的督守太监王静忠,从某种程度上讲,便是个还算顾家的人。
这王静忠少年家贫,且又是个天阉,昔年家乡闹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王静忠为了全家能活命,便狠了狠心把自己卖了几两银子,经老太监援引立了文书,净身入宫。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好容易巴结上贵人,当了个监察收租的镇守太监。出宫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派人至家乡寻了父母兄弟,又从同族中挑了个伶俐乖巧的子侄过继到自己名下,承了香火。那孩子的父母,也沾带着得了些香火情儿。
又因王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儿的老百姓,乍一见了这经管皇庄吃皇粮的好差事,少不得动了心思。明里暗里的同王静忠说了几次,又明言倘或自家接了差事,也亏不了王静忠的好处云云。
王静忠听了这话,也着实有些眼馋皇庄的进项。少不得掂量轻重,心下暗自起了盘算——只是能拖赖皇恩充当此役的庄头,大都是背后有靠山,上头有故旧的老人儿,王静忠虽为镇守太监,却是轻易不敢惊动。
掂量来掂量去,王静忠便将主意打到了张华父亲——张允的头上。盖因张允虽充此役,却是继承了其父,也就是张华之祖的差事。
张华之祖既死,少不得人走茶凉,张家的某些厉害关系也就淡了。纵使张允每到年节时仍不忘送礼走动,终究比不得先祖在时的交情。何况张家的背景势力同其他几个庄头相比,也薄弱了些。
王静忠自忖身后有贵人撑腰,并不将张家放在眼里。因此他不但要夺了张允的差事,更想借此机会饱餐一顿,算计出张家的家常才罢。
岂料万事俱备时,张家的姻亲陈珪却阴差阳错入了圣人的眼,其后又巧言令色巴结上太子一脉,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那王静忠且算圆滑老道之人,见了这幅情景,便不敢轻易动作,只得熄了此心。
直到此次陈珪谏言太子殿下彻查两江官场之事捅了马蜂窝,又被圣人钦点为钦差南下赈灾,满朝文武皆以为陈珪此去凶多吉少,王静忠本着自捞油水,也是为了讨好贵人的意思,终久按捺不住的出了手——先是调唆人一纸状书将张允告上衙门,只说他假借皇庄之名,低价争买良田却是替自己谋私利,反而败坏了圣上清名。然后又告张允一个账目不清的罪过,只趁着衙门将张允押入大牢时清查账目,参张允一个贪墨粮饷,以次充好。
只这么两项双管齐下,妥妥的便能拿下张华皇粮庄头的差役。还能坑出张家的全部家财。
最关键的是这些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张家即便是想辩驳,都辩驳不了。
邱氏急的乱哭乱骂,只会说道:“谁家当差不是这么着,偏说我们的不是。难道我们老爷当真清廉了,旁的庄子上就能饶过了我们?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若是真的大公无私,为什么不去查旁人?真要是不怕得罪人,就从头到尾的查一遍,我也佩服他。”
陈氏与两个姐儿都听明白了。不觉相视一眼,都有些为难。三姐儿便向邱氏道:“伯母这话说的很是。只是那王静忠背后的贵人到底是谁,伯母可知道?”
邱氏哭声一顿,细想了想,因说道:“只恍惚听见人说是贤妃娘娘,也并不曾听得真切。”
贤妃娘娘……那不就是三皇子的生母么。
三姐儿只觉心下一沉,这件事情恐怕没戏了。别说他舅舅如今还在江南忙着赈灾一事,即便是舅舅回京了,如今王静忠拿着张允贪墨钱粮,以公谋私的证据想要发落人,舅舅也不好回转的。
总不好让舅舅去求太子,再让太子蛮不讲理以势压人罢?
三姐儿想了想,因向邱氏道:“此事已然证据确凿,又在衙门里过了明路,只怕难以回转。我如今倒是有个将功折罪的法子,却怕伯母做不得主,须得当面见过伯父才是。”
邱氏过来寻陈氏讨主意,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此刻听见三姐儿这一番话,不觉一怔。旋即面露茫然的看向陈氏。
陈氏见了这模样儿,忙的开口笑道:“嫂子且听一听三姐儿的说法。这丫头向来主意大,连我都听她的。”
邱氏见状,也无可奈何了。只得看向三姐儿。
三姐儿先是将王静忠与贤妃娘娘三皇子的关系,三皇子与太子殿下的不睦简练交代了一些,又明言自家为什么没办法求人说和——盖因两方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眼见邱氏都听明白了,也都谅解了,这才说道:“目今王静忠便是拿捏着伯父的把柄,不但要抢了伯父的差事,更想借此敲诈一大笔银子。前者已经是铁证如山且过了明路,我倒是没法子。不过后者倒是可以斡旋一下的。”
邱氏见状,忙问道:“怎么办?”
三姐儿冷笑道:“他王静忠欺负张家没人,又仗着自己有贵人撑腰,所以做事情半点儿不留后路。却忘了我舅舅再是处境艰难,如今却是远在江南替圣人替朝廷替太子殿下办事儿呢。这等不顾大局且又吃相难看的奴才,想必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如今就请妈想法子递了舅舅的帖子到锦衣军统领赵大人的门上。如此这般详细回说,想必赵大人即便不管张伯父的事情,也断然不会允许三皇子的狗,欺负替太子殿下办差的人。”
众人闻听此言,又是明白又是糊涂。陈氏更不知道,自己一介妇人如何能拿着哥哥的帖子去寻赵大人。
三姐儿见问,当着张家众人的面儿,且不好说什么。只等着又寒暄客套了几句话,陈氏也不许张家三口就这么孤零零的家去,便留着人在客房住下了。
母女三人因此回房,屏退了众人,开了门窗,以此防备隔墙有耳。三姐儿这才低声向陈氏出主意道:“妈要是想递帖子到赵府,如今却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央求舅母去拜访赵夫人,经由女眷之口传话。二则是叫老爷拿着舅舅的名帖去见赵大人。”
只是这么一来,尤子玉很可能借着此事同赵府牵上线。至于这个局面是否是陈珪回京后想看到的,谁也无法保证。毕竟宦海沉浮,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是竞争对手,何况舅舅与尤子玉同属户部,两人先前又是隶属关系,如今颠倒了个儿,这当中的关系就更是微妙。
论情论理,三姐儿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只是如今陈氏母女三人在陈家住着,方才张家来人,显见的惊动了老太太,只是不知为何还没出面罢了。尤家本族的亲戚们更是因着先头陈珪献上复式记账法和养廉银子那一笔功劳来闹过一回,三姐儿不得不防。
果然,陈氏在听过三姐儿这一席话后,也是一愣。沉吟了半日,方才向三姐儿问道:“你怎么想?”
三姐儿当然不想因着些许小事同舅家生分了。何况陈氏如今能拿捏得住尤子玉,虽有陈氏厉害之处,却也是尤家式微,比不上陈家势盛,因而尤家众人轻易不敢得罪陈氏之故。倘或两家形势调转个来回,且看尤家的那一门难缠的亲戚,便知道尤氏母子能安然顺遂的掌管族中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正所谓男人有权就变坏,且如今又是陈氏怀孕,陈家最为紧要的档口儿。不得不防。
三姐儿思及此处,因又说道:“我们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些年,舅舅的秉性为人我们是知道的。来尤家不过半载,尤家那些个亲戚们可闹过几回了。若不是妈性子刚强,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又肯撑腰,只怕要吃了亏呢。”
陈氏心下好笑,伸手戳了三姐儿一指头,笑着道:“好个小滑头。你心里既定了主意,还跟我瞒神弄鬼的。”
笑过一回,陈氏便道:“咱们家并没有你舅舅的名帖,我还得回一趟陈家才行。”
说完这话,陈氏便扬声□□兰秋菊进来替她换出门的衣裳。一时带着两个姐儿回了两家,寻到长嫂冯氏如此这般娓娓道来。冯氏闻言,忙派人去外书房寻了陈珪的名帖送至赵府。待得了赵家的应允,立刻备车过去相见。
这里陈氏母女在陈家等了两三个时辰,冯氏方才回转。见了陈氏母女,只笑着说了赵家的回信,令众人放心——差事恐怕寻不回来,人身家产却是安全无虞。至于坏了事儿的王静忠,也少不得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且被赵寅寻了个空子使人参了个贪墨银两,以公谋私之罪,也被撸了镇守太监的职位。此乃后话。
目今且说陈氏母女听了这一番话,方才安心,见天色不早,只得告辞回家。及至到了尤府,寻张家母女交代了一番,喜得邱氏念佛不迭。赶着陈氏道谢。正说话时,尤老太太派人来传晚饭,众人少不得一齐到了上房。
果然饭后吃茶,送走了张家三口,尤老太太好似不经意的提起了陈氏央长嫂拜访赵家一事,因又笑道:“你如今身子重,何必辛苦折腾。只告诉你老爷一声,叫他代你过去不就完了。什么事情也能说个清楚。”
陈氏见状,心下早有准备,因笑道:“那时情急,我愁得了不得。哪里还能想得那么周全。偏老爷又在朝上当班,也没个能出主意的人。我只好回了娘家,央求父母嫂子罢了。”
因又说当时还想寻老太太讨个主意的,偏老太太又歇中觉,她也不好为了女儿亲家的事情烦着老太太,也就罢了。
尤老太太早知道张家来人,只因张家乃是陈氏先夫家的亲戚,尤老太太见了便有芥蒂。何况张家母子三人来的寥落仓促,显见的是求人上门。尤老太太生怕沾惹了麻烦,所以才不肯相见。只由着陈氏款待罢了。哪里能想到后面的事情。待她歇完了午觉问起这事儿,陈氏早带着两个姐儿回了娘家了。
此刻又听陈氏如此说,尤老太太心下早已悔之不迭。早知如此,白日里就不必拿大,反倒错失了让儿子在贵人跟前儿得脸的机会。
尤子玉倒是没他母亲想的那么多,见事情都已完了,也只笑言道:“事情都已妥当了。等明儿张家兄弟从牢里出来,咱们也给他备一桌薄酒洗尘,也算是庆贺他有惊无险,除除晦气。只是可惜一点,如今张家兄弟既没了皇庄上的差役,也不知今后可有什么进项。倘或因此败落了,倒是可惜了咱们家二姐儿的人品。“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尤老太太原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听了儿子这一番话,心下却开始盘算开来。她倒不是有什么坏心,只是单纯不喜张家的身份——总叫她想起儿媳妇乃是再嫁不贞之人,连个诰命都封不上,心里少不得犯膈应。
尤老太太守了一辈子寡,性情自然有些孤僻。当年经不住儿子苦求,只得认了陈氏进门。如今难道还要忍得儿媳妇同先夫家的亲朋故旧年年往来寒暄不成?只听着族中那些长舌妇的风言风语,也能叫她把肠子都气断了半根儿。更何况二姐儿、三姐儿如今既入了尤家族谱,便算不得赵家的人。先前的甚么指腹为婚也应该做不得数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处,刚要说话,便听陈氏笑眯眯说道:“我也想过了。张家兄弟这皇粮庄头的差事显见的没了。我寻思着既然他精于稼轩之事,又是替圣人经管庄子的,总比寻常庄稼人强些个。既有这么把好手艺,且别浪费了。莫如去江南投奔我哥哥。如今我哥哥在江南负责赈灾安民,说什么要鼓励灾民多种番薯玉米,来年收成却比种粮食还高。只一二年内就能恢复元气了。恰好张家兄弟过去了也能告诉百姓如何栽种。倘或因此立了功劳,再捐些银子走走门路,求个外省知县的实缺,也算是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了。总比先头儿当差役的还强些。”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话,也笑赞大善,因说道:“倘或真能如此,,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尤老太太见状,只得默默的将先前的话咽了下去。权等看看再说。
左右二姐儿今年才十二三岁,离着及笄出阁还远着。
陈氏且不知道尤老太太这一番思量。这一日她奔波的也累了,且又挺着大肚子,便向老太太告了乏,任由尤子玉扶着她回了正院安置。
夫妻两个枕边衾内的卧下,陈氏仍旧笑问尤子玉,可曾因着先前老太太的话心生芥蒂,埋怨她行事不周全?
尤子玉先还没想明白,其后回过味儿来,不觉笑着打趣陈氏心眼儿小,只会把人往坏里想。陈氏被尤子玉搂在怀中,冷哼一声,倒打一耙的道:“究竟是我把人往坏里想,还是有人把我往坏里想。你们自己知道。”
说罢,一使性子的扭过身去。背对着尤子玉。
尤子玉最受不得陈氏在被窝儿里辖制他,何况这件事上尤子玉还真的没有多想。眼见如此,少不得又心疼又委屈,凑上前去低声下气温柔小意的哄了千百句,又叫陈氏顾念着怀中胎儿,不要动气使性子。
陈氏反拿捏了这句话说尤子玉只疼她肚子里的不疼她,吓得尤子玉忙开口辩解了几千句。陈氏便说老太太介意她是再嫁之身,总有隔阂戒备。所以也看不惯她同先前的几家亲戚往来。
这件事情倒是真的。尤老太太在张家一事上做的太明显,连尤子玉都感觉到了。一时有些不自在,好在陈氏并没因此抱怨老太太如何如何,只搂着尤子玉拧耳朵吹气的告诫,不许尤子玉听了老太太偏心的话猜疑她。
尤子玉但见陈氏容色娇俏,吐气如兰,整个身子都酥了半边,哪里还有反驳的心思。
陈氏好容易辖制笼络了尤子玉,心下却在盘算。该怎么打消老太太的顾虑。
经了赵家死鬼那一桩事,若说她嫁到尤家后没有私心,她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纵有私心,却没做出对不起尤家、对不起尤子玉的事儿。
如今尤老太太和尤家本族的那些亲戚们却是翻着花儿的离间她们夫妻两个,这样的举动即便是不经意的,也叫陈氏起了警惕之心——
“……刚从做冬衣棉被这一项上得了好处,便想趁着我哥哥不在,算计起我陈家的人脉来,果然是群喂不饱的白眼儿狼!”陈氏躺在榻上,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一壁暗暗咒骂,一壁盘算着应对之法。
岂料还未等陈氏盘算出个主意来。这日尤老太太接了帖子出门道恼,家来时却将陈氏召入上房,又是鬼祟又是得意的向陈氏说了一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