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珪自出家门,便一路直奔裕泰商行,意欲寻胡志远商谈以赈灾钱款低价采买赈灾物资之事。只是路走了一半儿,陈珪又是心下一动,却是想到了这般行事的莽撞不妥之处。旋即吩咐四名轿夫转向回府,将方才同三姐儿商议的赈灾条陈重新整理誊抄一遍,这才往袖中一塞,匆匆再至东宫。
及至见了太子,陈珪奉上奏疏条陈,如此这般细细回明。
太子随圣人协理国事,也见过不少文采斐然、辞藻精妙、言语犀利、动人肺腑的奏疏密折。然而像陈珪这般文笔朴素、数据详实、条理清晰、事无巨细,甚至连所需赈灾物资之具体数目都一一列在其上的这种堪称奇葩的奏疏条陈,此前却不曾得见。
这一回,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太子殿下一壁笑,一壁坐在案前翻阅条陈,陈珪便向太子殿下谏言,意欲用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向京中各大商号采买粮食药材等物,并向太子殿下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
太子闻言深以为然。旋即命东宫小太监至六皇子府传话儿。一时六皇子匆匆而至,三人又在外书房商议了能有五六顿饭的工夫。眼见事无巨细再无不妥,这才一同去了大明宫,请圣人的示下。
圣人心系百姓,又深知奸商误国的可恨之处,闻听此言甚为务实,又岂有不应之理。旋即看了陈珪献上的条陈,也觉新奇,少不得留下细看。又命太子与六皇子、陈珪一同处理此事。
这样既能赚钱又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儿的巧宗儿,陈珪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便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举荐了裕泰商行。
太子门下盐商巨贾无数,自然也有心思以此奖赏些人。只是陈珪为他心腹,况且这法子又是陈珪想出来的,太子殿下也乐意给陈珪一个体面,遂欣然笑应。倒是六皇子孤家寡人的,也不识得甚么商行商号,并不以为意。
一时众人商议妥当各自散了。陈珪臣晚又至裕泰商行寻胡志远。怎奈兹事体大,胡志远身为裕泰商行少东家,尚且不敢独断专行,遂又寻了老父亲——便是裕泰商行的老东家胡桂雍当面。
胡桂雍少年家贫,从一介小小学徒白手起家,创下如今家业,其心性坚毅手段圆滑目光敏锐尚在众人之上。闻听陈珪此言,登时觉察出了其中妙处。不但满口应了陈珪的话,更开口提议,将一应药材粮食等皆以比市价低三成的价格卖给朝廷,除此之外,又捐银十万两,资助朝廷赈灾。
陈珪闻言大喜,不免代朝廷代太子谢过胡老先生深明大义。当晚又在裕泰商行同胡家父子吃过了一席酒,方才尽兴而散。
陈珪走后,胡志远且对父亲的决定表示不解。直问何不直接将药材粮食捐给朝廷,反而半卖半捐的废了二遍事?
胡桂雍未曾解释,只美滋滋的饮过烫好的惠泉酒,但笑不语。
目今且说两江地区受灾严重,六皇子与陈珪一行人身负钦差重任不日南下。因所带物资甚多,为免沿途有盗匪横行,劫掳赈灾物资,永嘉帝遂派遣三千锦衣军沿途护送。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自陈珪走后,陈家老幼日日夜夜为陈珪悬心,端得吃不好睡不稳。旁人犹可,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年事已高,陈氏又怀有身孕,都是经不住折腾熬煎的。
眼见陈氏日日悬心,人都变得消瘦了。三姐儿无法,只得向众人提议道:“咱们日日在家担惊受怕,终久无用。要是叫舅舅知道了,反而心疼自咎。既这么着,莫如叫府中的女眷丫鬟闲来无事做些御寒保暖的冬衣棉被——也不必衣料华贵绣工精湛的,只耐用即可。届时裕泰商行的商队南下时,便央了他们一同送过去。既是全了咱们体恤灾民的一份心意,也能打发晨光,免得大家整日里胡思乱想。”
三姐儿这主意倒好,陈家女眷们不独自己这么做了,冯氏转头还告诉了娘家并与陈家相熟的世交旧友。陈氏回家,也命家中姑娘姨娘丫鬟婆子等剪裁衣裳,尤老安人见状,又将此事告诉了与尤家相好的人家儿。
其家各有姻亲,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京中泰半官宦人家之女眷皆闻知此事,并竞相效仿,有捐钱的,有捐物的,最后都辗转送到了两江受灾之地。受灾百姓得知此乃京中贵人女眷捐献之物,皆感恩戴德。当地言官御史闻听此事,或是真心求善,或是意欲以此事讨好圣人和太子的,皆上书称赞不绝,只说唯有圣人仁政爱民,方有民间百姓得此教化,因而天子脚下,贤德辈出。深宅女眷亦有心怀天下之德云云。
奏疏由当地州府层层上传,直至内阁。又有内阁大臣上呈陛下,圣人与太子方知此事,更觉与有荣焉。圣人更是下旨嘉奖了率先提及此事的几家女眷。除赏赐金银玩意儿外,且将各家女眷凡有诰命者皆提了一等。
此旨一下,各家女眷感恩戴德,皆跪谢皇恩。
唯有陈氏,虽在封赏之列,却因是再嫁之身并无诰命,只得了些金银玩器,登时郁郁寡欢。又不好开口抱怨的,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偏又推脱身上不好。
吓得尤氏母子见天儿围着陈氏团团乱转。一会子问吃茶不吃,一会子又问吃果子不吃。一会子又着人去请脉息好的老大夫来看病,一会子又骂几个姨娘侍妾懒骨头,不肯过来给太太侍疾……一日少不得要折腾个三四回,反闹得陈氏不得安宁,愈发头疼了。
三姐儿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背着人悄声劝慰陈氏。又说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话,这才哄的陈氏渐渐回转了。
这日,尤家三位姑娘都在正房内陪着陈氏说话儿。尤家大姑娘比众姑娘年长几岁,针线上的活计也更娴熟。况且她自陈氏进门后,多得其照料,心下对陈氏颇为感激,只没什么可以报答一二。今见陈氏怀有身孕,遂点灯熬油花了两个月的工夫做出一套大红洋缎的斜襟儿小袄儿,袄子的前襟儿和两处肩膀上还绣着几幅童子抱鱼蹴鞠图,图上的童子白白胖胖憨态可掬活灵活现……陈氏并二姐儿三姐儿见了,都赞大姑娘的绣工好。
一时又有小丫头子送来井水灞过的葡萄西瓜,陈氏怀着身孕且不敢吃,只让三个姐儿多吃一些。
二姐儿随手拿起一块西瓜吃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撂在一旁,因说道:“今年的西瓜不甜,没有往年的好。”
大姑娘在旁,因笑道:“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罢。”
尤三姐儿听了,便说瓜果不甜也还罢了,只怕雨水太勤糟蹋庄家,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大好。便提议过几日去两处庄子上瞧一瞧,“倘或收成太不好,咱们也学着那些积善的人家儿,减免几成租子罢。那些个佃户风里雨里的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何必叫他们来年也吃不饱肚子。左右咱们家还有商铺买卖,也不差这一项上的银子。就算是给弟弟积阴鸷了罢。”
陈氏原本是个不敬鬼神的泼辣性子。只如今怀着身孕,倒是愈发信了这些话。此刻闻听三姐儿所言,亦有些动心。只是到底舍不得到手的银子,想了想,遂笑道:“先去瞧瞧再说,倘或年景可以,便罢了。倘或实在艰难,即便是蠲了这一年的租子,倒也不值什么……”
正说话儿间,只见二门上该班的小丫头子进来通传,只说张家太太登门拜访。
陈氏与几个姐儿闻言,不觉一愣。陈氏只觉不大好,皱眉说道:“这不年不节的,也没下个帖子就来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三姐儿心下也有些想法,只听了陈氏一番话,反倒笑劝道:“张伯父虽不是官身,却也是伺候圣人的。寻常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些体面,能有什么事儿呢?左不过是几日不见,特来瞧瞧妈罢。何况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原也用不着那些虚虚客套。”
陈氏听了这话,也觉在理儿。因命小丫头子先将人引到正堂上坐,又说道:“给张太太上茶,就说我即刻就来。”
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这厢陈氏并两个姐儿换过了见外客的衣裳,便由二姐儿、三姐儿扶着至正堂见客。
张允的发妻邱氏带着一双儿女张华张妍等在正堂内,三人皆是坐立不安,急的在堂内团团乱转,面上皆露焦急之色。
陈氏不免心下大惊,忙进入厅中,细细打量邱氏。只见她脸上的妆容也不均匀,眉目之间更显憔悴。一双眼睛也红红的,眸中含泪,显见的是遇着难事儿了。
见了陈氏进门,邱氏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做两步的到了陈氏跟前儿,拉着陈氏的一双手,尚未开口,豆大的泪珠儿滚滚而落。呜呜咽咽的哭诉道:“……我原不该来找你的。我知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能操心受怕,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只求你务必想个法子救救你兄弟才是……”
陈氏听了邱氏这番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话,心下越发着急,忙的开口问道:“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两家本是亲家,合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的。只是张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你且说个明白,我也好帮你出主意不是?”
说罢,又将邱氏送到原处坐下,自己也在旁坐了。
邱氏这才淌眼抹泪儿的道:“你兄弟他……遭人陷害吃了官司……如今被人一纸诉状告到衙门……你兄弟也被抓进大牢里去了……”
陈氏闻言,心下又是惊异又是糊涂,忙又问道:“张大哥可是替圣人经管皇庄的。何况他性情圆滑办事谨慎,最知道什么人惹不得。他又能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即便是得罪了人,有什么话私底下说不开,怎地竟闹到了告官下狱的田地?”
邱氏见问,只得哭哭啼啼地当面告诉。这些事情三句两句的却也说不清楚。待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方才知道原来不是张华之父张允得罪了人,而是有人看中了张家祖传的这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