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连日来用汤服药,清淡静养,待到二姐儿身上的病将好利索时,已经进了二月份。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风仍旧吹的脸上刀割似的疼,可院子里的柳枝却开始抽条,叶吐浅碧,丝若垂金,没过几天的工夫,整个后花园子都染上了一层新绿,越发衬出春光的明媚娇嫩来。
待到轻薄的春衫替换了厚重的棉衣,人行走在外间也不觉寒凉时,吴先生并其母吴家太太也休完了年假回至陈家。搁置了将近月余的女学又起。这一年除寻常的读书识字外,又添了琴棋并女红诸项。
琴棋自然是吴先生教的,可女红针黹却是舅母冯氏亲手教的。除此之外,陈氏又以女孩儿们务必要学些家务人情为由,撺掇着吴先生教几个女孩儿看账本。吴先生虽然不喜俗务,无奈主家有求,只得应了。
冯氏见状,又在处理家务打点各家表礼时留三人在旁观看,闲暇时更将三人叫到跟前儿掰着口儿告诉。因而三女年纪虽小,且读诗书,却并未沾染吴先生清高孤傲之气,反倒愈加明理通达,陈府长辈们见了,愈发欢喜。
倏忽便至春末夏至,园中花木繁盛。二姐儿又起了新鲜花样儿,只说要采摘新鲜花朵儿淘澄胭脂膏子。
小孩子家喜欢用花儿朵儿扮家家也是寻常事,因而陈府众人皆不在意。任由几个小姊妹自去折腾。
岂料二姐儿后世因读《红楼梦》,对宝玉淘澄胭脂膏子一节颇为好奇,遂在网上搜寻了技术贴,后又依照其上介绍的古法《小山画谱》中介绍的环节依样淘澄了一些,这会子便以此方折腾开来——
先是在后花园子里采摘了颜色正红,娇艳欲滴、色泽匀净且香气扑鼻的牡丹、玫瑰、芍药、蔷薇等花儿,剔芯留瓣,在石臼内捣碎后蒸叠出香露来。后又吩咐管茶房的老婆子将清水蒸馏——即将清水滚热后壶盖儿上的残滴留下,无奈使这法子弄出来的水总不大纯净,煮了几次皆不中用。二姐儿不免有些挠头。
那老婆子原不大懂这些个,只为了讨主人家的欢喜,少不得询问二姐儿要那劳什子何用,二姐儿便说了意思。那老婆子听了,因笑道:“二表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要的这东西我们这里没有,不如去问问管酒器的。因着老太爷和老爷喜好杯中物,每年秋天咱们家都自酿些酒水留着吃,兴许管酒器的人能鼓捣出二表姑娘要的东西来。”
那老婆子不过是烦了二姐儿等人,却又不好拒绝的推托之词,却叫二姐儿恍然大悟,少不得依言去烦管酒器的人。那管酒器的闻言,只得依样照做。
好容易得了一翁纯净的蒸馏水。二姐儿又趁陈氏不留心,将她新买的上好双料杭脂偷偷拿来,泡在煮沸的蒸馏水中,拧绞过滤,上火微烤——等陈氏发现东西“失窃”寻了来时,二姐儿等人早已将丢弃不用的绵胭脂“残骸”“毁尸灭迹”,气的陈氏跳着脚大骂二姐儿“白糟蹋东西,雷也要打的。”
劈头盖脸的骂过几句后,陈氏眼见着甜白小瓷盒儿内的胭脂膏子果然殷红如血、甜香扑鼻,不觉微微动心,遂用细簪子挑了些在手心儿里,用一滴清水划开抹在唇上,下剩的便抹在脸颊。对镜自照,果觉娇艳欲滴,香气盈腮。不免笑赞道:“果然比市卖的胭脂强一些儿。既这么着,你们继续玩罢,这几盒胭脂我先拿走了。”
陈婉、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由不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这一日闺中悠闲清静且不必说。只说晚间陈珪家来,倒是另告诉了一桩喜事——
你倒如何。却原来这些时日太子与诸位皇子针锋相对,相互拆台。朝中因此风波不断,少不得有些手段不干净,遇事不玲珑的朝臣因此受牵连,或遭人弹劾被贬黜,或因事获罪锒铛入狱,或见机不妙欲抽身而退告老辞官者,且不在少数。
于是三五日间,原本满满当当一个萝卜一个坑还嫌多余的职位竟出了不少空缺,些微影响了朝政的正常运转。
眼见朝中诸臣人心惶惶,不思埋头做事只顾党同伐异,一直作壁上观的圣人少不得亲自出面几相敲打,从权制衡。且命六部相关主事人等推荐贤良,就补空缺,即刻遏制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局面。
太子与诸位皇子闻听圣意,少不得偃旗息鼓。明面上收手了,暗地里却不忘在朝中各部安插心腹。圣人对膝下几个儿子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眼瞧见各部报上来的这些人,就知道背后是谁在张目。更何况诸位皇子举荐的这些官员,从秉性到资历也各有各的不妥之处,圣人并不满意,因而除自己看中的几人外,余者皆留中不决。
于是神仙打架、鹬蚌相争,持久不下,局面僵持之际,太子经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提醒,不免想到了陈珪。既想到了陈珪,又不免想到朝中的这一回斗法——
平心而论,若说这一番风波乃由陈珪而起,未免高看了陈珪。可若是没有陈珪这件事做油头,他的几位皇弟也不会这么早的发难。更何况上元节斗匪一事,陈珪舅甥在圣人跟前儿也是挂了号的。再看一看陈珪自入官后的履历,虽没有太大的功绩,却也可圈可点,堪称漂亮。
最重要的是,太子也看中了陈珪接人待物的手腕儿。比如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此人,因出身名门,战功显赫,为人颇有些骄矜狂傲,刚愎自用。等闲人皆不入眼的。可这么一个人,居然甘于同陈珪折节下交,又亲自出面向自己举荐他,可见陈珪平日里定然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儿。
太子喜欢的便是这样的人物。更何况还有上元节的那么一段香火情——陈珪可是仗义勇为,还因此举家遭难的。官声手段都有,想必到了圣人跟前儿,也说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便推他一把,做个顺水人情儿,成全一段君臣佳话,岂不美哉。
太子这么想着,果然把陈珪的名字报了上去。按理说七品的官员进六品的主事,原不必圣人亲掌。圣上日理万机,每日决断朝中大事,向来只管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的任免,哪里有工夫注目草芥之事。
可太子投其所好,使得圣人见了陈珪这个名字,不免又想起上元节白龙鱼服的这一段韵事来。太子趁机又在一旁凑趣的说了些自上元节后,民间说书唱戏之人将这一段故事改编成话本戏折子于市井间传唱,且着重描补了世人皆以此对陛下歌功颂德的逸闻,更叫陛下为之欣然。
太子既奉承的陛下极为受用,陛下亦少不得在感慨之余重拾了慈父情怀,因又想到太子在这一桩事中的无辜受累,免不得软了心肠。御笔一挥,朝中原本争执不下的几位官员定免就此定下了。并苦口婆心的亲自教导太子一番帝王为君之道。
君臣父子复又相得,且不必细说。
当下只说这一局是太子技高一筹,既辞别了圣上。太子转头便吩咐宫中太监至户部传话儿,在东宫接见了陈珪。君臣之间又是一番知人善任的冠冕堂皇,亦不消多说。只说陈珪出宫家来,倒是忙把这一桩喜事告诉了父母亲眷,陈府众人因此阖家欢腾。连带府中家人亦因此多得了一个月的月俸。
欣然饭毕,吃过茶点。陈氏便凑趣说了二姐儿等人鼓捣出上好胭脂膏子的话来,又将其中两盒转送给冯氏。陈珪就着冯氏的手看了一回,但见胭脂如血,香气扑鼻。陈珪虽是外男,却也晓得这几盒胭脂比市卖的强不少,因笑赞道:“果然不错。”
陈氏闻言,十分得意。仍笑说是二姐儿带着姊妹们鼓捣出来的。那一番洋洋得意,全然忘了方才跳脚骂人之事。
陈珪笑眯眯的看了眼妹子,旋即笑问二姐儿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弄这个来?”
二姐儿因笑回道:“前儿看一篇古籍,因看到里头有记载绘画所用红颜料的制作方法。我想着胭脂与红颜料的意思大概是相通的,便因此弄了些。谁想就成了。”
陈珪听了这话,越发抚掌笑赞道:“这话很是。看来咱们家的二姐儿不但不是个死读书的,亦且心灵手巧。既这么着,也别白费了这份天资,明儿我便吩咐陈礼多采买些相关书籍,只要二姐儿喜欢鼓捣这些,由着她去便是。很不必拘着她。”
陈家的家教,向来不以稚儿岁小便敷衍塞责,更不会拿着世俗规矩大道理压人。所以便养出陈珪这么个善于钻营且八面玲珑的,又养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教规矩只顾自己遂意的。这样的人,性子好便好在机敏灵活,不拘泥于世情,因而手段多端,不落窠臼。可若说不好,也是太习惯于剑走偏锋,投机取巧,恐怕不如秉性沉稳者扎实稳当,就算没有大富大贵,也不至于大起大落。
不过这些都是闲话,暂且不说。
只说陈氏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倒是心中一动。一壁手内擎着个盛着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儿把玩,一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叫二姐儿闲着无聊鼓捣着罢。倘或弄得好了,咱们家从此不用市卖的。再多一些儿,便拿到铺子上卖些闲钱,给她们姊妹买糕吃。”
众人闻听此言,因笑道:“又促狭了。咱们家哪里就缺了她们姊妹的糕点吃。”
说说笑笑间,夜已深了。众人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一夜无话。
至次日,陈府主子们上班的上班,进学的进学。冯氏打点过了家务,便同陈氏齐至上房陪陈老太爷、陈老太太说话儿。说了没两句,便有门上的小子来报裕泰商行的常友贵常管事带着家眷来了。
陈老太爷见状,少不得吩咐将人引到正厅吃茶,因陈珪不在家,自己则换了见外客的衣裳出去相陪。冯氏亦带着婉姐儿并管家媳妇子至二门上迎客。陈氏与两个姐儿守孝在家,倒是不必出去的。
众人原以为常管事不过是寻常拜访。却不曾想,常管事此番过来,却是给陈家带来一场富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