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看法, 毕竟半年前母亲问起她时, 她还异常认真地否认, 坚称自己和苏凌只是朋友, 并无其他任何关系。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对母亲说, 苏凌让她做伴读, 是想要她好好学习, 一展所长……
这种自打脸的感觉教人挺不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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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雷氏离开女儿房间,回去后就是一声轻叹。
正在看书的程渊皱一皱眉,放下手里的书, 问妻子:“怎么了?”
雷氏略一犹豫,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程渊笑笑:“我当是什么?你不是早猜到了吗?还叹什么气?熙娘,我听你的意思, 呦呦她对那位……”他伸出两个手指:“不无情意?”
“你都没看你女儿这些天的神情么?”雷氏斜了丈夫一眼。她在丈夫身边坐下, “何止是不无情意?我还没说句什么呢,她就说她心里有数, 看那模样, 竟是想回护那位。”
“熙娘不愿意?”程渊沉吟道。夫妻多年, 他对妻子很了解, 自然也能猜出她在发愁什么。他笑了一笑, “担心呦呦?如果真不愿意,咱们现在就把她许出去?之前已经拒了好几家的亲事, 若是执意……”
“你要许给谁?”雷氏打断了丈夫的话,“一时半会儿的, 哪有合适的人家?她还做着伴读呢。而且, 而且……”她顿了一顿,续道,“呦呦那样子,你觉得她会同意么?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咱们真要是不顾她的想法,随便许了人家,她心里只怕要不快活。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怎么能让她……”
她试图平复呼吸,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程渊给她递了一杯茶,续道:“你先喝口茶,歇一歇。”
雷氏饮了茶,续道:“还有,恐怕皇家那边也不同意。你不是说那二皇子之前就提过亲么?见你没同意,就把呦呦叫进宫里做伴读。这岂会放手?”
程渊轻笑:“所以说,担心到底有没有用,你自己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胳膊:“熙娘,别想了。”
雷氏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当初杜家来提亲的时候……”
——直到现在雷氏还有些遗憾和杜家的亲事没能成。若是和杜家的亲事成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可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如果皇上下旨要呦呦做伴读,即使是真和杜家订了亲,只怕这婚事也不稳。更何况,呦呦不愿意。
呦呦自小喜欢读书,对针线毫不感兴趣,如今竟然能为了旁人去拿针线。这意味着什么,她这做娘的,最清楚不过了。
程渊赔笑:“是是是,都是我。”
雷氏又喝了一杯茶,搁下茶杯:“也不知那位性情怎样,待呦呦如何……”
“这我倒知道一些。”程渊不紧不慢道,“他在咱们书院读书时,我叮嘱文山多照顾他。文山说他聪慧、踏实好学,学业不错,并无不妥之处。入朝一年,风评很好。能让皇上同意呦呦女扮男装进宫做伴读,要么是有些手段,要么是很有脸面。今年去蜀中赈灾,差事办的也不错。”
“照你这么说,他很好了?”雷氏神色有些怔忪。
“是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太差就是了。”程渊慢悠悠道,“熙娘,呦呦自小喜欢读书,又以男子身份在咱们书院待了四年,四书五经都读过,世面也见过。她不是那种毫无主见的人。她的事情,你其实不必太担心……”
雷氏怔怔的,没有说话,但心情到底是稍微平和了一些。
程渊继续道:“再说,呦呦是你的心头肉,只怕在你心里,谁都配不上她,是不是?还记得文山议亲时候的事吗?现在他和他媳妇儿不也是如胶似漆?那位在书院的时候就认识了呦呦,知道她是姑娘,还巴巴地来提亲,肯定是有感情的,只怕还不浅……”
雷氏默然,良久方道:“不说这些了,歇了吧。”
程渊一笑,自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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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程寻意料的是,次日父母并未提起她和苏凌一事。她略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尴尬感减轻了不少。
程寻把做好的荷包呈给母亲,换来雷氏一句:“做的倒挺快。”
“那是那是。”程寻连连点头,“给娘做东西,当然快了。”
雷氏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下个月端娘及笄,你给她的贺礼准备好了没有?如果没有准备,我这边有,你先拿去。”
“有呢,准备好了的。”程寻忙道,“我娘对我最好了。”
雷氏轻嗤一声:“罢了,这话少说两回,我还信。”
程寻嘻嘻一笑,抱着母亲的胳膊直撒娇:“我不管,反正我娘对我最好了。”
雷氏疼爱这个女儿,女儿一撒娇,她哪里还撑得住?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行啦行啦,多大了,还这般孩子气,教人笑话。”
“没人笑话。”程寻这般说着,老实松开了母亲的胳膊。
她在家里这几日,匆忙赶制荷包、拜月、温习功课,忙忙碌碌,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八月十六。
她早早进宫,去了行云阁。
苏凌正在那里看书,见她过来,转头冲她笑笑:“在家怎么样?”
“还好。”程寻转了转眼珠,见四下无人,向他走近了几步,小声加了一句,“就是有些想你。”
她后面加的这句话,教苏凌心花怒放。正翻书的手微微一顿,口中却道:“只是有些吗?”
“当然不是了……”程寻轻笑着,悄声道,“是很想很想。”
苏凌唇角微勾,对这句话颇为满意。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低低一笑:“我也是。”
两人离得近,程寻有点担心此刻会有人进来,难免紧张。她轻轻推了推苏凌,自己慌忙站好:“你别闹,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你说。”
程寻犹豫了一下:“我娘知道了。”
苏凌初时不解,但看她神色变化,他心念微动,隐隐猜了出来,却故意问:“知道什么?”
“就是我和你的事情啊。”程寻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声音。
“那不是很好么?”苏凌一笑,“那我教人准备准备,明日就回书院拜访伯父伯母?他们喜欢什么?”
他这一声“伯父伯母”教程寻微微瞪大了眼睛,她摆一摆手:“你还是说山长夫人吧。伯父伯母会吓着他们吧?”
苏凌双目微敛,没有说话。
程寻又道:“唉,本来我娘不一定会知道。你教人送了节礼过去,我娘就生疑啦。她又听说我学做针线,很快就想到这一点了。你不知道,三月份的时候,你不是让江婶给我送信吗?我娘不知道怎么,就问起苏凌是不是二皇子。可能那时候就猜到了一点吧?当时我还一口咬定,说咱们是朋友……”
她说着有些懊恼的模样。
苏凌听着想笑,沉吟道:“那我如果再不登门拜访,就真的太失礼了。”
程寻摇头:“我觉得……”
她话未说完,就听到外面宋大人的笑声,她只得打住话头,回自己位置上规规矩矩坐了,翻开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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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凌早就想去崇德书院拜访她的父母,如今有了机会,就更加积极了。
下学后,他又提起这个话题:“就明天吧,咱们早些过去。”
程寻略一迟疑,不大放心:“不会是提亲吧?”
“当……”苏凌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笑了一笑,“你希望我明日提亲吗?”
他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
程寻小幅度摇头:“太快了,哪有第一回拜访就说这些的?我之前还跟我娘说,我要好好读书,晚几年再议亲呢。”
她承认她现在很喜欢苏凌,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她才十五啊,谈恋爱而已,说亲事的话太早了。
苏凌见她摇头,心下一沉。待听完她的解释后,又不由地轻笑。
程寻又道:“那天你也说了,你不希望我到了一定年岁,糊里糊涂嫁人。你希望我可以继续学习……”
苏凌轻“嗯”了一声,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即使现下先不议亲,难道她还能嫁给别人不成?
他去拜访山长夫妇,除了是去见她父母之外,还另有一个目的:让他们彻底息掉将她许配给别人的念头。
这次去,可以不正式提亲,但至少口头定下来吧?不过,这就没必要教她知道了。
苏凌点头:“确有此事。我的确这么说过。”
“是吧?”程寻眼中迸发出光芒来,“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思索了一阵:“明天太赶了,我都来不及准备。等休沐的时候吧,我爹我娘肯定都在家。这样,我要先回家,不和你一起去。要不,你还以苏凌的身份去?书院里那么多人,人多口杂,不大好听……”
苏凌含笑看着她,轻轻颔首:“你说的是。”
程寻说着种种细节,苏凌只笑吟吟望着她,也不反驳,大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所以,他们很快就敲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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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程寻回了家中,想到和苏凌的约定,略觉不安。她想了又想,告诉了母亲。
雷氏听后一怔:“你让他来的?”
程寻奇怪于母亲的关注点,她眨眨眼:“我也没说让他来,我只说了娘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
雷氏点头:“娘知道了。”
程寻小心翼翼看着母亲神色:“娘不生气吧?”
雷氏笑笑:“我生什么气?你早些歇着吧。”
她要看一看,那二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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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程寻早早起床,换了女装,还特意坐在镜前打扮了一番。
她自幼生得好相貌,然而她一向认为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美丽更重要,是以她该遮脸就遮脸,对自己的容貌并不甚看重。今日因为他要来的缘故,她竟开始紧张起来。
她这身衣裳还算好看吧?眉毛又细又长,不难看吧?唇色是不是稍微有些淡了?用不用涂一点口脂?
早饭后,二哥程启忽然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呦呦今天要出门做客?”
“啊?”程寻忙道,“没有啊。哪家亲戚下帖子要我去做客吗?”
一旁的卢氏听到他们兄妹的对话,轻笑:“你二哥是说你今日格外好看呢。”
程寻脸上一红,仿佛心事被人撞破一般。她小声道:“我,我每天都好看。”她心里却在想着,真的好看?
“是,呦呦生的好,可惜平时扮做男装。”卢氏轻轻摇了摇头,“这样多好。”
“嫂嫂……”程寻脸颊一红。
卢氏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生产以后,比先时丰腴了一些,原本清丽的面容看起来温柔可亲。
程寻胡乱说了一句:“我回房间看书了。”就回了房。
可能是心里有事,她今日有点看不进去,干脆翻开一本算经,找套路题来做。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竟然错了两道。
正做着算学题目,她隐约听到人声,心念微动,心想,大概是苏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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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凌递了名剌,以晚辈身份拜访程渊夫妇,又呈上了厚礼。
他被迎进了厅堂中。
雷氏打量着他,见他身形修长,仪容不俗,暗暗点了点头,心说,的确相貌不错,难怪呦呦上心。
苏凌施了一礼,面上含笑:“本该早些拜见山长和夫人,只因俗务繁忙,抽不开身,才耽搁至今,请两位莫怪。”
程渊连忙推辞,不敢受礼:“殿下不可。”
苏凌一笑,眉眼温和清隽:“山长还叫学生苏凌就好。”
他今日前来,以学生自居,并不摆皇子的身份。
可他的名剌上,大大方方写着“萧瑾”二字,程渊夫妇还真没办法只把他看做普通的书院学子。
寒暄一阵后,话题不知不觉到了程寻身上。
程渊轻叹一声:“程寻性格顽劣,贪玩任性,在殿下跟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宽待。”
“没有啊。”苏凌微微一笑,神情认真,“她很好。”
性格顽劣?贪玩任性?这自谦也太过了。
程渊微微一怔。他听到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字格外认真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声音不大,却格外真挚。
雷氏神色微变,心想这话说的倒也好听。
苏凌低头,动了动放在袖口的青色香包,不疾不徐:“去年五月初四,我曾向山长提亲,当时准备不足,确实是鲁莽了一些……”
雷氏心里一咯噔,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这是后悔提亲的事情了?
苏凌将香包放在手里,微微一笑:“当日山长以她年岁尚小为由拒绝。今年她已及笄,不知道能不能谈一谈她的亲事?”
雷氏提起的心竟放下来了一些。
程渊还未答话,雷氏轻声道:“我没读过几本书,但听说过一个说法,叫齐大非偶。”
这位二殿下不是不好,只是远远超过了她对呦呦未来夫婿的期许。
“嗯。”苏凌点头,看向雷氏,“学生也听过。不过学生还听说过言信行果。我答应了一个姑娘,不敢或忘。”
雷氏眼神一闪,看到了他手里的香包,暗自一惊,莫非这就是呦呦做的?答应了一个姑娘?说的呦呦?她心里紧了一紧,略一思忖,说道:“我们家小门小户,古怪的规矩多……”
苏凌一笑,双眉轻扬:“愿闻其详。”
程渊给妻子使了一个眼色,欲阻止其说下去。
雷氏只做不曾听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的姑娘是我捧在手上养大的,我只愿她简简单单嫁一忠厚的后生,平平安安过一生,不想她……”
——这是她内心深处肺腑之言,原本是不敢对皇家说出来的。然而今日见这位二皇子态度不错,姿态放的也低。她才壮着胆子说了出来。但是后面那句“不想她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跟人相争。”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苏凌露出讶然的神情:“夫人是觉得学生不够忠厚?”
难道他不是忠厚的后生么?
雷氏只得道:“自然不是。”
苏凌心中轻叹,他在书院时,有同窗学子议论,似乎对当皇亲国戚格外向往。怎么偏生程家人,一个个避如洪水猛兽呢?他一想,是了,还是因为今上后宫的缘故,让人心生怯意了。
苏凌站起身:“夫人尽可放心,我肯定会护她周全。但我不止要保证她平平安安,我还要让她欢欢喜喜。她想做的事情,我会帮她去做。她的心愿,我会帮她完成。”
少年说这话时,自信而坦然。他知道她喜欢什么,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也相信,他能最大程度上帮她圆梦。
人的一生有很长,他不想她像别人那样被困在一方围墙内。他希望她是欢喜的,是耀眼的。
雷氏不由地一怔。帮呦呦完成心愿?
程渊轻咳一声,忽然道:“殿下真要提亲?”
苏凌笑笑,算是默认。她叮嘱了他先不提亲,可是话说到这里,他没有否认的理由。
“恕我直言,殿下的亲事,殿下自己能做得了主?”程渊眼睛半垂,隐约露出精光。
他心说,这才是最关键的吧。皇帝态度究竟如何,他们都不是很清楚。
苏凌点头:“做得了主。”他有些无奈的模样:“我还以为我上门提亲,又有媒证在,不到一刻钟,两位就能点头呢。看来是需要家父亲自登门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父亲不想操心我的事情,特允我婚事自定,难道还真要让他出面帮忙吗?”
程渊也看到了他手里的香包,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媒证”了。它提醒着他,女儿已经和人家定下了终身事。又听到苏凌口中“家父”二字,双目微敛,心想,这的确拒绝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