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精神一震:“让他进来。”
少顷, 苏凌跟在内监身后, 大步走入。
周太傅正在继续自己方才的话:“世人知有怀敏太子, 而不知有二殿下……”他匆忙换了话题:“如今蜀中有难, 人心不稳。二殿下前去可以代表皇上, 安定民心。”
苏凌冲皇帝施了一礼, 站在一旁。
皇帝轻咳一声, 笑道:“正在说你呢,你就过来了。周太傅有意让你同江由前往蜀中赈灾。蜀中离京城不近……”
“儿臣愿往。”苏凌应声道。
他去年才被认回,正如周太傅所说的那样, 世人只知道有怀敏太子而不知道他。他研习旧日奏章文献,学习治国之道,也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何况蜀中是他生母的故乡。他母亲苏氏生前曾经盼着回到故乡去。——她在宫里勤勤恳恳, 以为自己在宫里好好办差, 就能在二十五岁时带着积蓄回老家。
皇帝微怔,沉默了一瞬, 方道:“也好。”
事情这般容易, 周太傅都有些意外, 他在众人离开之际, 追上苏凌:“二殿下, 二殿下……”
苏凌回身:“周太傅有何指教?”
“那江侍郎经验丰富,殿下此次可多多听听。”周太傅笑了笑, “赈灾济民是善事,做好了这件事, 对殿下也有益处。”
苏凌只笑了一笑:“太傅说的是。”
自他进朝以来, 这位周太傅就对他表示出了亲近,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周太傅在朝中声望颇高,有他的支持,苏凌在朝中,也容易很多。
告别周太傅,苏凌直接去工部找江侍郎。
江侍郎四十来岁,圆脸,微胖。听闻二皇子到来,他忙放下手头的书招待。
提到蜀中地震之事,江侍郎甚是遗憾,叹息不止,又提起赈灾良策。
苏凌与其交谈了两刻钟,知道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也的确如周太傅所言,经验丰富。他暗暗点头,记在心上。
略坐一坐,他告辞而去。
苏凌前脚刚离去,命江侍郎前往蜀中赈灾的圣旨就到了江由手里。
而此刻,苏凌已经到了京中程宅。
江婶看见他,微微一愣,她不知道呦呦现下是什么打扮,只能道:“苏公子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程寻在不在。”
待见到穿着男装,却没涂黑脸的呦呦后,江婶忙道:“快去把脸涂一下,你那个同伴过来了。”
程寻“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说的是苏凌,她应着:“嗯,我知道了,江婶。我很快的,你让他进来吧。”
江婶点头,转身去请苏凌。
而正坐在院中看书的程寻,并没有回房补妆。她身体向后轻仰,脑袋靠在藤椅上,只拿书遮盖住了脸。
苏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他轻咳一声:“睡着了?”
程寻将书往下轻轻一拉,露出形状优美的眉毛和水光粼粼两痕秋波。她转了转眼珠:“没有睡着,你今天不忙么?”
“不忙,过来看看你。”苏凌说着,目光微转,落在她不远处的竹椅上。他拉过竹椅,坐在了她对面,伸手拿掉了她脸上的书,“我这两日要远行,你不必去宫里读书了。”
“去哪里?”程寻心中一动,也无暇顾忌书了,“你要去哪里?我,我以后都不去宫里读书了吗?”
“不是,只是暂时。”苏凌摇头,“去蜀中。蜀中前两日地动,百姓有伤亡。我要去蜀中赈灾。”
“地震?”程寻心口一紧,“情况严重吗?我能不能帮忙?你什么时候出发?”
她的反应教苏凌意外之余,又有些欣慰。他笑一笑,将合上的书放在一边:“自然是越早越好。至于情况,我没亲眼看到,还不好说。奏折上说,人畜皆有伤亡,百姓流离失所。至于你……”
苏凌顿了一顿,续道:“我希望你能留在京中,等我回来。”
他固然想和她一直在一起,不愿和她分开。但是此去路途遥远,他不想她跟着他奔波。
程寻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胸口发酸,地震?人也有伤亡?没有高科技搜救手段……她想着想着,眼眶发红。
苏凌微微一愣,没想到她竟红了眼眶,忙问:“怎么了?”
“没事。”程寻摇了摇头,“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回房,将自己存钱的盒子打开,直接全倒了出来,快步回到院中,交给苏凌:“我现在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存的一点钱,可能没什么用……蜀中灾区那边,不管是救助灾民,还是灾后重建,都需要钱。”
苏凌心中震动,并没有去接:“你的私房钱?”
“是我的零钱,不过你放心,我还有很多。”程寻忙解释,“这是我在京城的钱,我在家里还有呢。”
苏凌摇头:“关于蜀中之事,朝廷会有拨款,用不到你的钱。你的这些,你收着。”
“我不能出人力,出财力也不行么?”程寻有些沮丧,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思想根深蒂固的她,很希望自己能真正帮上忙。
看她一脸焦急关切之态,苏凌微怔片刻后,轻声道:“不是不行,是真用不到你这些。我朝国库充裕,还不至于让一个姑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
他对她的反应,是真的很意外了。他原以为,她会不舍于他的离去,难过于他们的分离。没想到她考虑的竟全然是灾情,是灾民。
也是,她读书多年,本来就是个有仁爱之心的姑娘。
苏凌话锋一转,又道:“关于你读书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和山长现在是怎么约定的。如果你担心回了书院读不成书,你可以去找白大人。白大人有心收你为徒……”
程寻心里烦躁,只胡乱“嗯”了一声。
苏凌没有久留,很快起身离去。
他走了好一会儿,程寻才想起香包来。很快就是他的生辰了,他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端午节肯定是在路上过的……
她应该早些把香包给他的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发,如果来得及,她要去明霞寺给他求个护身符。
——虽然她自己不大相信这些。
程寻回过神来,匆忙回房涂上黑粉,换了衣裳,又拿了香包,就要出门:“江婶,殷叔在不在?你看见他没有?我要进宫一趟。”
“方才还见呢,你别急,我去问问。”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程寻坐上了殷叔驾驶的马车,向皇宫而去。
程寻轻叹一声,平日里进宫读书有马车接送,这回不是上学的时候,进宫都不方便。
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程寻下了马车,匆匆忙忙直奔行云阁。
她还未至行云阁,就碰到了一个熟人——白青松白大人。
程寻匆忙站定行礼。
白大人也停了下来:“你不回家收拾行囊,到宫里来做什么?哦,是了,你还没接到消息是不是?”
“什么?”程寻微愕。
白大人捻须:“二殿下要去蜀中赈灾,你身为伴读,难道不跟着一起去吗?”
程寻一惊,脑海中似乎有亮光闪过,有被她忽视的东西瞬间浮上了心头。
皇子伴读,一般不仅仅是陪皇子读书这么简单,多半将来会是皇子的亲信。按道理来讲,皇子去灾区赈灾,她作为伴读,安逸地待在京中,确实不大对劲儿。
她想,关于赈灾,关于灾后重建,关于灾后心理疏导……她其实知道的并不少。
——在书院的文库里,她曾祖父留下来的札记,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少段落,甚至能直接背下来。——当然,这些都是理论知识。
程寻心跳不觉加速,热浪翻滚,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笼罩着她。
白大人继续道:“不是为这件事?你是有事找二殿下吗……”
程寻心中一凛:“是,对,我有事找二殿下,这就先告辞了。”
冲白大人拱手施礼后,程寻快步向行云阁而去。
程寻走进行云阁,一眼就看到了正双眉紧皱的苏凌。她轻咳一声:“殿下……”
苏凌抬眸,挥手令宫人退下,这才问她:“你怎么过来了?”不等程寻回答,他就又道:“你如果事情不急的话,就先在此地稍等一会儿,我要去趟西苑,求皇上收回旨意……”
“我来给你……”程寻惊讶,下意识问,“收回什么旨意?”
苏凌扫了她一眼:“随行人员中有你的名字,我想请他划掉。”
“为什么划掉?”程寻诧异,“皇上让我也跟着去赈灾吗?”
她心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路途遥远,我不想让你一路奔波。”苏凌耐心解释。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我也想跟你一起到蜀中去。没想到皇上竟然直接就下旨了。”
“你要跟着去?”苏凌皱眉,“听话,不要胡闹。”
“我不是胡闹啊。”程寻异常认真,“本来皇子前去,伴读就要跟随的。皇上又下了这样的旨意,就更不能拒绝了。难道,你想因为我抗旨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颊发烫,幸而是涂黑了脸颊,还看不出来。她上前一步,轻轻晃了晃苏凌的胳膊:“去蜀中赈灾,危险吗?”
苏凌摇头:“路途颇远,即使日夜兼程,赶到时也在数日之后了,届时震动早停,不会有危险。”
他不愿她去,是不想她跟着奔波辛苦。她是小姑娘,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吃苦受累的事情,他不想她沾边。
“既然没有危险,那你担心什么啊?”程寻再次轻晃苏凌的胳膊,和之前在书院时那样,“大家都以为我作为伴读,会跟着你到蜀中去。我如果不去,待在京城,多奇怪啊。会不会大家都觉得你不要我做你的伴读了?还有啊,最重要的是,皇上都下旨了,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去触怒皇上……”
苏凌心说,触怒皇帝?倒也没那么严重。然而她的小手松松捉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晃的他的心也一荡一荡的。
程寻压低了声音,隐约带着丝丝祈求之意:“你别去找皇上吧。”
她在给苏凌做伴读期间,也只去年七月十八日,见了皇帝一次。对于苏凌和皇帝的关系,她不大清楚。但是她总觉得他们父子关系不会有多和睦。
“嗯?”苏凌挑一挑眉,“真想跟着去?不想离开我?”
她是怕他惹怒皇帝吧?
程寻又道:“再说,蜀中地震,我也想帮上一点忙。我从我曾祖父的札记里,学了不少东西……你看,我在京城待着也没事。你不在宫里,宋大人他们也不一定教导多少。”
苏凌微微一笑,心说关于赈灾,具体事宜主要有江由江侍郎负责,他这个二皇子重在安抚人心,显示朝廷对蜀中百姓的关心看重。
“真想跟着去?”
程寻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就是她得回家知会父母双亲。
“那我就不去找皇上了?”
程寻点头:“嗯,那我回家。”
苏凌沉吟:“我陪你一起吧。”
他心想,这得跟她父母讲清楚。基本上,这一次回来,他们的事情,就该定下来了。
程寻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就行。”
她心说,她之所以去蜀中,一是因为伴读身份,又有皇命,二是因为她自己想为赈灾出一份力。三是她从小长在崇德书院,长大后去过京城。除此之外,再没去过其他地方。她也想出去走走。
尤其是,那个地方是蜀中,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若是苏凌陪她回书院,父母想起前事,肯定要起疑,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因为苏凌的缘故呢。
苏凌见她态度坚决,兼之他自己确实有事要做,也就没有坚持。他只命内监驾车送她回去。
离开皇宫时,太阳西斜,已近黄昏。等程寻回到崇德书院,天已经黑了。
她突然回来,程渊夫妇俱是一惊。
雷氏连忙教人打水,让她洗脸净手,又命人摆饭。
程渊沉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爹,蜀中地震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刚知道。”程渊应道,“皇上下了罪己诏。”
“嗯。”程寻点了点头,她肚子饿了,吃了一点东西,又道,“皇上让二皇子去赈灾。”
“皇上让二皇子去赈灾,跟你有……”程渊神色微变,“你也得跟着去?”
程寻眨了眨眼:“爹……”
她还想着怎么跟父母摊牌,她爹居然就说出来了。
雷氏急道:“那怎么办?你能不能不去?你毕竟是个姑娘家……”
程渊有些无奈:“熙娘,皇上知道她是姑娘。”
“装病行吗?”雷氏急了。
程渊愈发无奈:“熙娘,装病是欺君。”
……
程寻有点心虚,轻声道:“娘,去赈灾是好事啊。为什么要装病不去?皇上下旨让二皇子前去蜀中,我作为伴读,自然是要随同前往的。”
“我知道。”雷氏叹道。
程寻握住母亲的手:“娘,如果我是皇子伴读,却不是姑娘,娘还会不想我去吗?”
“什么?”雷氏微愣。
程寻笑了笑:“娘,我是说,如果我是男子。假如啊,假如我是男子,像大哥那样,参加科举,做了官儿,皇上让我到外地去。比如去江南,去蜀中,去青州或是哪里,娘会阻拦吗?”
“……”雷氏沉默了一瞬,摇头,“当然不会。”她轻叹一声:“呦呦,可你是个姑娘。你如果是个男子,哪怕你奔赴疆场,为国杀敌,娘都不会说什么……”
程寻回身,轻轻抱了抱母亲,低声道:“娘,我知道我是姑娘。”
她想,从她做伴读开始,也许要再早一些,从她坚持要读书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不会只甘心做个“姑娘”。
——当然,不是她嫌弃她的女性身份,而是她不甘心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一样,老老实实待在闺房中,到了一定的年纪,结婚,生子,然后相夫教子,就这样度过一生。
长长的几十年,不过是从一个宅院到另一个宅院。
以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可现在有了机会,她要努力抓住。
程渊咳嗽一声,劝慰妻子:“熙娘不用担心,她是跟着去赈灾,又不是去打仗。再说,她是随着皇子一起,不会有危险……”
雷氏暼了他一眼,心说跟那个二皇子一起才危险。你忘了,他求过亲了?从京城到蜀中这么远,怎么让人放心?
程寻连忙撒娇:“是啊是啊,娘,又不会有危险。我知道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啊。”
程渊哈哈一笑,又道:“现在就舍不得了,将来要是远嫁,那可怎么办?”
雷氏横了他一眼:“说的什么话?”
程寻连连摆手表态:“不远嫁,不远嫁,我就陪着爹娘。”
雷氏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说什么嫁不嫁的,羞也不羞?”她定一定神:“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也就罢了。呦呦,你此去一定要注意,万般小心,莫要给人……”
她本想说“莫要给人发现你不是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瞎操心什么?皇上都已经知道了,呦呦是奉命女扮男装。身份泄露的事情,不必担心。
至于安全,有皇帝唯一的儿子在,肯定有不少高手陪同,安全问题自不用发愁。
这么一想,雷氏心里轻松了不少。
程寻已然很乖巧应道:“娘,放心吧,我都知道的。对了,我得去文库一趟,我想带几本书去。”
“什么书?《蜀中杂记》?”程渊饶有兴趣。
“不是啊,是曾祖父的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