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
过年期间, 程寻陪在父母身边, 或是一起走亲访友, 或是同他们说话解闷。
崇德书院前后有不少学子,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 就会有学子前来拜访, 程家门庭若市, 甚是热闹。
只是每到这个时候,穿着女装的程寻都需要回房回避一二,顺便温习一下功课。
不知不觉就过了初五, 程寻恢复了做伴读的生活。
她和江婶、殷叔等人提前先去了京城。次日清晨乘坐宫中特意来接的马车进了宫。
进得行云阁的时候,夫子们还未到,只苏凌一人。
一听到她的脚步, 他就站起, 转过身,冲她勾起唇角:“来了?”
他眉目清隽, 这么微微一笑, 犹如清风拂来。程寻脸颊一热, 轻轻嗯了一声。她含笑拱一拱手:“新年好。”
虽然才数日不见他, 可像是隔了好久似的。
两人先后坐下, 各自整理书本。
“这几日怎么样?”苏凌低着头,轻声问道。
“挺好的啊。”程寻头也不抬, “就在家里,有时候也出去见见亲戚。过得挺快的。”她笑了一笑, 忽然转过脸, 看向苏凌,眉眼间隐隐有些笑意:“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从京城程宅过来?我今儿早上一出门,就看到了门口的马车。”
扫了她一眼,苏凌轻声道:“我不知道。”
“啊?”程寻诧异。
“我不知道你会从京城程家过来。”苏凌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看着她,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我只是让人驾车到京城程家和书院两个地方去接。你是昨天来的京城?”
程寻“哦”了一声,得知他是做了两手准备,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些暖意,痒痒的,甜甜的。她点一点头:“嗯,是的,我是昨天来的。”她转而问他:“你呢?你这些天怎么样?”
“我也还好,就是有些想你。”苏凌声音极轻。
他说的很轻,仿佛是程寻的幻听,然而又一字一字进入了她的心里。她脸颊蓦地一热,佯作不曾听见,尽量自然地换了话题:“你说,今儿是哪位大人授课?”
见她避而不谈,苏凌笑笑,压下心里那一丝失落,答道:“白大人。”
“哦,白大人啊……”有些紧张的程寻,说话的声音也无意识提高了一些,“我挺喜欢白大人上课的。我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有幸拜读过白大人的文章,写的真好,字字珠玑,辞藻生香……”
两人正说话间,他们谈话的主人公——白大人缓步走了进来,笑呵呵道:“程寻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是这几日没有温习功课心虚么?怎么在背后夸我?”
闻言,苏凌和程寻同时站起身,齐齐施礼。
程寻笑意盈盈:“那倒没有,学生这几日可真没闲着,又读了白大人早些年的文章呢……”她提了几篇文章的题目。
信手拈来,确实熟悉。
白大人隐隐有些自得,笑声愈大:“多少年前的文章了,难为你竟然去看。”
年假过后的第一日,他们三人的心思都并未立时收回来。白大人闲闲说了几句,又稍微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功课,才开始正式进入正题。而且今日早早的,便宣布下课,先行离去了。
白大人离开之后,程寻收拾着书本,小声道:“这是怕咱们心思浮动,所以慢慢来。以前每次复课都是这样。”
苏凌只是一笑:“嗯,你说的是。”
这等小事,他喜欢顺着她来,附和她的话。每每如此,她都会很开心的样子。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先后走出去。
难得今日阳光不错。他们刚一走出,就有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苏凌偏头看着程寻,见她涂黑的脸颊似乎在阳光下发着光。他心念微动,问起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怎么又涂成这样?”他想了想,思考着合适的措辞:“你,觉不觉得这样有些闷?”他指一指她的脸颊:“脸上涂东西。”
“还好啦,其实。”程寻展颜一笑,露出雪白晶莹的一排细牙,“涂上以后就没什么感觉了。”她说着话,将脸凑近了他,小声问:“除了脸,你还能看出什么不一样来?能不能看出眉毛的不同?”
她有些小得意,像她爹和她二哥,就只能看出她肤色变化,留意不到其他方面的。
她的脸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身体。苏凌忽的一阵心悸耳热,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聚到了一处。他耳根也有些红意,双目微敛,浓密的睫羽垂下,遮住眼中忽起的情绪,尽量神情自然:“你,你加粗了眉毛。”
“咦,你能看出来?”
“为什么不能?”苏凌轻笑,双眸低垂。他心说,很早以前,还在书院的时候,他就看出她刻意装扮过了。她的身形相貌,他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瞒不过他。
“小凌。”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程寻一愣,下意识寻声望去。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和苏凌。
她低下头,看了一下她和苏凌的距离。
确实近的不像话。
她心头一跳,后退了两步,也不敢看苏凌,转而去看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身穿蓝色宫装,她身形高挑,眉眼俊丽,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
程寻晃了晃神,这人她好像从没见过。
等等,小凌是谁?
她忽的福至心灵,是,是苏凌吗?
她看着苏凌。而苏凌冲她轻轻点一点头,迎了上去:“冯姨。”
冯,冯……冯姨?
程寻更懵了。她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跟上去,还是回避。
然而苏凌已经向她招手了,他面上含笑,轻声道:“过来见冯姨。”
程寻不清楚这人是谁,但既然苏凌教她去见,那她自然就上前厮见。她拱了拱手:“冯姨。”
冯姨打量了程寻一眼:“小凌,这是谁?”
这声“小凌”让程寻有些想笑,原来他的小名是这个啊。能叫他“小凌”,这位冯姨跟他肯定关系匪浅。
苏凌看着程寻,轻声道:“她是程寻,是我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他连说三个“很重要”,说的程寻面颊发烫。可他最终的定义却是“朋友”。
程寻心里又甜又酸,她小声道:“我是程寻。”
冯姨只点一点头:“有朋友好,我们一直担心你没朋友。”她冲苏凌很认真地道:“真要谢谢你,老太太身体好点了,想来还能再撑很久。”
这冯姨就是住在北和宫的静嫔娘娘。她于除夕当日,偶然得知母亲病重,忧心不已,私自前往西苑,请求皇帝准许她回家探母。然而见到姚贵妃后,她忍不住说了难听话,得罪皇帝,被禁足不说,还被严加看守,不能出去。
还是苏凌得知了静嫔娘娘的事情,后来同皇上交谈一番,皇上同意了静嫔悄悄回家。
可能老话说的有道理,熬过冬天就好了。太医诊治,又见到多年不曾见到的女儿,冯家老太太身子骨竟然好了一些,虽然依旧病病歪歪的,但算是撑了下来。
至于其他妃嫔,为她高兴的同时,也心生艳羡。她们进宫多年,远离父母家人,谁不想见见父母呢?
可惜皇帝没个准话,既没明着说不许,也没直接同意。对皇帝的心思,她们心里也没底。
苏凌如今年岁渐长,不比小时候,青年皇子与皇帝妃嫔不宜走太近,他也不好常去北和宫。
静嫔想向他道谢,直接到了行云阁来。——虽说皇帝不许她们走出北和宫,可只要不到皇帝跟前去,给皇帝撞个正着,都不会有大碍。
苏凌摆手:“冯姨太客气了。是我的不是,若早知道冯家老夫人的事情,说不定就不会有那日之事了。”
程寻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好多问,本想回避。可他们在她面前讲起,毫不避讳,她也不好提回避的事情,只把自己当成一根木头桩子,不说不动。
静嫔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那天说的话,我们考虑了。过几日就给你答复。”
苏凌点头:“嗯,这不急。”
“主要是我们现在心不齐,力也没法往一处使。”静嫔摇一摇头,继而诚恳地道,“不管怎么说,都得谢谢你。”她望着苏凌,颇有些感慨的模样:“你长大了……我也没别的事,就先回去了。”
“冯姨不喝杯热茶再走吗?”苏凌挽留。
静嫔向北而去,只摆一摆手:“不了,我不能出来太久。”
深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苏凌收回目光,对程寻道:“这是冯姨。”
“啊?”程寻点头,“我知道啊,你方才说过了。”
苏凌补充:“她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她是冯家的女儿,十几年前皇上给她的封号是静嫔。”
“静,静嫔?娘娘?”程寻讶然。
“咱们先回去吧,等会儿该用午膳了。”忽有风起,苏凌提议进了偏殿的暖阁。
暖阁里稍有银炭,暖洋洋的。程寻一眼看到苏凌常坐的位置旁边放着一本半开的书。
有内监给他们斟了热茶,便自觉退了下去。
程寻道一声谢,放在一旁。——等会儿吃午饭以后,她得休息呢,喝茶多了影响睡眠。
刚才那位姓冯的静嫔出现,让程寻心中惊诧异常。
她听说过皇帝独宠姚贵妃,为此几乎遣散后宫的事情。她没想到她今天会在宫里见到“后宫”之一。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比较着这位静嫔娘娘和那天看到的姚贵妃。
单从容貌上讲,一个俊美,一个娇美,虽然类型不同,但毫无疑问都是美人。区别只是皇帝不喜欢和喜欢罢了。
至于看着苏凌长大,照顾苏凌?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苏凌笑笑:“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还有十一位娘娘。改天我带你去拜访她们。”
“我去拜访她们?”程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装,面露迟疑之色,“不合适吧?哪有外臣见宫妃的道理?”
苏凌垂眸:“你就不能换了女装?我好像,很少见你穿女装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暖阁里温度太高的缘故,程寻脸颊也在发烫,嘴上却道:“有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看头。”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有点想告诉他,前年六月才书院门口,她穿女装见过他,那个穿绿衣的,一见了他,就往她三哥肩头藏的那个人就是她。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于是,话到唇边,就又咽了下去。
苏凌瞥了她一眼,对她所说的“有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看头。”颇不赞同。明明很好看啊。
他轻轻“唔”了一声,拉回已经走偏的话题:“我小时候就住在北和宫,北和宫的娘娘们对我很照顾……”
“嗯?”程寻讶然,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原来他真是在宫里长大的啊,那么为什么,以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苏凌笑笑,简单道:“皇上深爱贵妃娘娘,不欲让其伤心难过,就将别的娘娘们安置在了北和宫。我在北和宫出生,那时候,她们没少照顾我。”
“那皇上呢?”程寻脱口而出。她心说,北和宫,是不是跟冷宫差不多?
苏凌眼神微黯,摇一摇头:“皇上最开始不知道我的存在。”
“啊……”程寻低呼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件事。她想了想:“你母亲,现在还在那里么?”
苏凌摇头:“她很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在了啊……
程寻望着苏凌平静的面容,心疼自胸中一点点滋生,很快淹没了她。她父母待她甚好,虽然她有时也会有烦心事,可跟苏凌比,好像都不算什么。
“我十二岁,认得我姑姑,她说不想我长于妇人之手,就让我去了军中。军中三年后,又安排去了崇德书院。”苏凌微微一笑,眉目舒朗,“姑姑的原意是,军中也好,书院也罢,一文一武,都是男儿聚集的所在。”他望着程寻,眉眼愈发温柔:“不过她没想到,书院里会有一个你。”
他说起这些往事,神色淡然,可程寻听了,心疼更浓,她竟然很想给苏凌一个拥抱。不过,到底是没有付诸行动,她小声问:“十二岁去军中做什么?”
十二岁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啊。
苏凌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问题,他微微一怔,继而轻笑:“不做什么,就跟在军医身后,帮点小忙。”
他并未在军中吃苦。而且茂阳公主唯恐军中鱼龙混杂,担心他在外有所闪失,就让他去了崇德书院。
这些旧事,苏凌以前没对人提过。今日不知怎么一回事,竟然都告诉了她。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心疼和担忧。他的心微微一滞,暖流涌动。仿佛过去的一切并不算什么,有她这个眼神就挺好了。
少时,内监端了午膳过来。
程寻破天荒的给苏凌布菜:“你吃,你吃。”
苏凌只含笑看着她。他的姑娘,真是,让他怎么才能割舍的下呢?
程寻在离开皇宫、回去的途中还在想,如果她早些认识苏凌,肯定会对他很好很好。那些住在北和宫的、照顾过他的娘娘们,都是好人。改天有机会了,要报答她们。
数日后的下午,程寻正在程宅看书,江婶忽然告诉她,有客人。
“什么客人?”
江婶回答:“就是上回那个,跟你一起做伴读的。咱们那天正收拾家里呢,也没好好招待他。”
江婶对与程寻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一向都很关注。
程寻心中一动,知道她指的是苏凌。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江婶。”
苏凌匆匆赶至,不等程寻开口,就道:“你换身衣裳,随我出去一趟,去见几个人。”
“换什么?”
“你这边有女装么?换上女装。”苏凌看上去心情不错,直望进她眼睛深处。
程寻一惊:“做什么?”她虽这般问着,却仍是点头答应下来。
她转身回房,掩门,一颗心砰砰直跳,寻了女装换上,又洗掉脸上的黑粉。
她想了想,再次披上那件黛色连帽斗篷,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这斗篷快到脚踝处,只露出她脚底的皮靴。
等她走出房门时,苏凌正双手负后,站在门口不远处。程寻忍不住轻笑,她发现,好像他之前几次等她的时候,也是这般姿势,这般作态。
她轻咳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负后。
苏凌听到身后动静,看见遮得严严实实的她,微微一愣,继而轻笑:“你是又怕冷了?”
“是啊,我害怕有风。”程寻一本正经。
跟江婶打一声招呼,两人出门,坐上停在门口的马车。
马车约莫行了有一刻钟,就停了下来。
苏凌掀开车帘望望外面,轻声道:“到了,下去吧。”他当先跳下了马车。
程寻没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去见谁,可是莫名地,她对他很信任,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这是一处很普通的宅院。苏凌敲门之后,来开门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
男人看了看苏凌,以及他身边遮得严严实实的程寻,犹豫了一瞬,小声道:“公子进来吧。”
程寻听他压着嗓子说话,说不出的别扭,心念微动,想到一种情况:这可能是个公公。
神神秘秘的,她一颗心被提的高高的,手心也略微有了湿意。她和苏凌随着这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走进院子,随后进了厅堂。
男子退下后,程寻小声问苏凌:“我是来见娘娘们吗?”
苏凌正欲回答,忽然后堂传来笑声,紧接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出来。
“小凌。”
程寻一听到这称呼,情不自禁看向苏凌。她心想,这是不是宫里的娘娘?
可宫里的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她们同苏凌关系亲厚,应该算是很熟悉的长辈了。可是,她来拜见她们,又算是什么呢?
好紧张啊!
苏凌站起身:“柳姨,沈姨。”
程寻也跟着:“柳姨,沈姨。”
那两个女子相视一笑,问苏凌:“这是谁家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