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点头:“嗯, 快一些, 他现在在咱们家门口呢, 毕竟曾经是你夫子, 别教他久等。”
他说完退了出去。
程寻匆忙换上男装, 本要涂黑面颊, 心念微动, 慢慢放下了黑粉。她找出自己那身黛色的连帽斗篷。——她冬天怕风吹着脸冷,江婶又给这斗篷稍微修了一下。
她穿上后,将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又将自己新剪的窗花折叠着放入袖中,快步出了门。
大家都知道沈夫子曾是宫廷乐师,后来不知何故, 到崇德书院做了乐理夫子。他祖籍何处, 家中还有谁,并无人知晓。
沈夫子常年待在书院, 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家。
程寻刚到门口, 就看见了站在门外树下的沈夫子。门口的枣树光秃秃的, 沈夫子穿着一身赭石色的棉袍, 手上套着手笼, 气定神闲。
“沈夫子找我有事?”程寻施了一礼。
沈夫子打量了她一会儿,皱了眉:“你裹这么严实做什么?”
“……冷。”程寻瓮声瓮气。
“行吧行吧, 这么怕冷……”沈夫子有些嫌弃,“快过年了, 叫你出来,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帮个小忙。我已经给山长打过招呼了,你现在随我去杏园。”
“啊?”程寻惊讶,是给沈夫子帮忙?不是苏凌要见她?
她心底那丝暗暗的欢喜在一瞬间消失了大半儿,她“哦”了一声,忽略刚涌上来的失落。
“怎么?连个小忙都不想帮?”沈夫子皱眉,“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程寻心中一凛,连忙行礼:“没有,没有,没有不想帮。不过,夫子,我能回去换身衣裳吗……”
她没有涂黑面颊,是因为她以为会去见苏凌啊!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心尖痒痒的,忽然就不想让他大过年的看见自己黑黢黢的脸。
“换什么衣裳?你不是说冷吗?”沈夫子摆了摆手,“这就挺好的,别磨蹭了,快一点儿。”
程寻只得将斗篷又紧了紧,脑袋低得更低了一些,随着沈夫子一直往前走。
沈夫子身高腿长,步伐迈得大,程寻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这个时候,她难免会想起苏凌来。有时苏凌送她到宫门口,就会刻意放慢脚步等她。
她冲沈夫子的背影撇了撇嘴,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着走着,程寻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看他们走的方向,并不像是去杏园的。
倒像是去书院后门那边的!
程寻心头一跳,停下了脚步。
沈夫子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回转身:“又怎么了?”
“夫子,这不是去杏园的路。”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去杏园的路,是有人要见你。”沈夫子不紧不慢道。
程寻眼睛一亮,心里有了猜测:“是苏凌吗?”
沈夫子:“什么苏凌?你做了快半年的伴读了,不知道称他为殿下吗?还说你聪明,真不知道哪里聪明了。他在外头等你,还让我赚你出来……”
他语气不善,可程寻没有丝毫恼意,反而隐隐欢喜。她深吸了一口气:“夫子……”
“走吧,走吧。”
程寻不自觉心情好转,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两人又行了一会儿,看见了书院后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外,一个穿着崇德书院冬季学子服饰的少年正负手而立。
长身玉立,宛若青松。
程寻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是苏凌。
沈夫子已然扬声道:“人带来了,东西该给我了吧?”
苏凌闻言回身,唇角微微一勾:“当然。”
沈夫子冲程寻使了个眼色:“快过去啊。”
程寻来的途中心里欢喜,可真正见到他以后,又开始觉得羞窘不好意思了。她低低地“啊”了一声,定一定神,跟在沈夫子身后,一步一步向苏凌走去。
苏凌眼中笑意愈浓。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
沈夫子双眼登时迸发出光彩来,他忙伸手接过,脸上的喜意遮都遮不住。
“你可以到旁边慢慢看。”苏凌轻声道。
沈夫子没接这一茬,只说了一句:“你们在这儿叙话,我到旁边转转。”言毕转身离去。
马车旁只剩下了程寻和苏凌。
苏凌轻笑:“怎么遮这么严实?冷么?”他说着就伸手想要去给她暖手,又小声道:“马车里暖和。”
程寻不抬头:“那能去马车里说话吗?”
“行啊。”苏凌点头,自己跳上马车,又伸臂去拉程寻。
程寻穿着连帽斗篷不大方便,就在他的帮忙下,进了车厢。
见她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秋水样的眼睛,苏凌心中纳罕,轻声问道:“怎么遮着脸?”他心里一咯噔:“是不是生了癣?让我看看。”
因为他这一句话,程寻原本的好心情消失了大半。她没好气道:“是,生了癣,不给你看。”
话一出口,她又顿生悔意。他也是担心她,她怎么就胡说起来?可是他的猜测,确实让她不高兴,又隐约有些委屈。
她没注意到,她在苏凌面前说话,声音会不自觉放轻放软一些,此时有些委屈,虽说着气话,却并无威慑力。
苏凌双眉紧皱:“给我看看,别遮着。宫里太医多,我找人给你看看。”
他说着就去动她的斗篷。
程寻一面挥手,一面躲避。
“啪”的一声响。
程寻的手结结实实拍在了苏凌的手背上。她愣了愣神,下意识问:“痛不痛?我哥说我是蛇手,打人最痛。”
就在她愣神之间,她只觉面上微凉,她白净的脸已经完全暴露在了苏凌面前。
苏凌初时只当她是真的脸上生了癣,但是揭掉她脸上的面巾,他却愣住了,眸中闪过惊艳之色。
她虽是男装打扮,可是没有涂黑面颊,肤白若雪,眉目如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自然地道:“我还真以为你脸上生癣了呢。”
“谁脸上生癣了啊?”程寻小声嘀咕。
面巾已被揭下,她也没再重新覆盖在脸上,而是顺势将其扣在帽子边的里侧。想了一想,她干脆取下了帽子。
“这样挺好的。”苏凌声音极轻,“不用老涂黑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原本的样子。去年的六月份,在书院门口,他和沈夫子一起,偶遇过她和她兄长。那时她一身绿衣,美得惊人。
可惜她女装的模样,他只见过那一次。
苏凌心中一动,她往日穿男装,都涂得黑乎乎的,今天却是例外。是因为要见他的缘故吗?
思及此,他心情大好,轻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要来见我,所以才……”
“没,没有啊……”程寻矢口否认。那种小心思被人戳破的感觉,让她红了脸颊,“是因为沈夫子催着,我怕他等急。所以我……”
她心里暗恼,又有点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白玉般的面容闪现红晕,苏凌心里更生柔情。他笑了笑,知道在她心里,他肯定地位很重。这种小女儿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
不过想到上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只能忽略心头那种痒痒的、甜甜的感觉。他“嗯”了一声:“上一次……”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与此同时,程寻开口。
“嗯?”苏凌微一停顿,继而勾起了唇角,“也没什么事。快过年了,想见见你。”
程寻:“……”
他原本干净清冽的声音近来低沉了一些,说这话时,慢悠悠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程寻心上。
苏凌继续道:“上次过年不在你跟前,今年来见见你。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么?”程寻缓缓舒一口气,“我刚回家的时候,看书写字,跟着我爹又认了一些胡渚的文字。哦,对了,今天我剪了好些窗花,我还带来一些呢,给你看看。”
“嗯?”苏凌轻笑,“是么?”
他心说,带窗花,还不是因为要见他?
程寻从袖子里取出折叠好的窗花,认真介绍:“这是春,这是福,这是……”
她眸光轻闪,试图藏起“囍”字。
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它也给带出来了?
然而眼尖的苏凌已经看到了:“我喜欢这个,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不能。”程寻断然拒绝,“这个剪错了。你要是想要,就把春和福拿走。”
“可我只喜欢这个。”苏凌难得坚持。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你不能要这个,你现在又不急着成亲。这是成亲时候才用的……”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竟然不敢去看苏凌的神色。
苏凌扫了她一眼,慢悠悠道:“现在是不能,等明年说不定就可以了。”
她明年就及笄了,可以议亲了。
程寻神色微变,隐隐猜出了一点他话里的意思,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只是随口一说。她心里翻腾,口中说道:“那也有可能。不过我大概要过好多年了。”
“这话怎么说?”苏凌眉心一跳。
“呐,你也知道,我要读书,不可能小小年纪就成亲。”程寻顿了一顿,神色自然,“而且我爹娘说了,要多留我几年。”
苏凌挑眉,有心想同她再说几句,暗示一下,他多等今年也等得起。
然而程寻却摆一摆手:“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近来都在做什么?诶,你刚才是给沈夫子递信了吗?沈夫子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身份?”
苏凌一笑,隐约有些无奈的模样:“你问这么多,让我回答哪个好?”
虽是这么说,他到底是一五一十答了她所有问题:“这段时间要比以前忙一些,我之前就认识沈夫子,他的确是知道我的身份。”他轻叹一声:“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程寻心念如潮,认识很多年?可沈夫子以前是宫廷乐师啊,意思是苏凌以前就在宫里吗?不然怎么会认识?可他如果在宫里,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他?
她正晃神间,苏凌眼疾手快拿走了她剪好的“囍”。
程寻反应过来,伸手欲夺,却被他格开。
苏凌轻轻一笑:“我先收着,将来总有用上的时候。”
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窗花放入袖中。程寻向他袖口伸去,被他轻轻捉住了手腕。
苏凌声音轻而温和:“好了,别闹了,咱们说点正事。”
程寻看一眼被他握着的手,脸颊后知后觉涌上了红潮。她不着痕迹抽出了手,规规矩矩坐好,认真问:“什么正事?”
“是关于咱们的读书的事情,如果一过初五就开始,你嫌不嫌早?”
“书院以前是正月十七。”程寻没有正面回答。
“是啊,跟书院还是不一样的。”苏凌回道,“你若是想在家里多待两天,晚些过来也行。”
程寻摆手:“不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挺喜欢白大人讲课的。”
她做伴读,一开始三位大人都仿佛看不到她一般。但她认真好学,渐渐赢得他们好感。她向他们请教,他们态度热情,认真讲解。
年假嘛,太长了也没意思。
程寻又补充道:“我可以下了学以后回家。在马车上还能再温习一下知识。”
“你还真是……”苏凌摇头轻笑,又有些无奈,“……好学啊。”
两人又轻声细语闲话一阵。
尽管心有不舍,可苏凌也知道不能太久。
远远听到沈夫子的笛声,苏凌笑笑:“我得回去了。”
“我也得回去。”程寻嘻嘻一笑,“今晚年夜饭,我还想去帮忙呢。”
“挺好。”苏凌眸光微闪。
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过程寻的眼睛。程寻的心忽的沉了一下,竟生出淡淡的心疼来。她小声道:“你,是一个人吗?”
苏凌只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程寻略一思忖,小声道:“那就多吃一些,连着我那份一起吃回来。”
她声音很小,模样认真。苏凌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她竟然说这么一句话。他微愕,继而眸中漾出清浅的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暖意顿生:“就当是你在我身边?”
这说法他喜欢。
“我……”程寻想再解释两句,却被他打断。
苏凌轻声道:“真该回去了,沈夫子都回来了。”
他掀开车帘,程寻先跳下了马车。
苏凌笑了笑,也跟着跳了下来。
远远看见沈夫子,程寻念头转了转:“沈夫子是因为你来的书院吗?”
她记得苏凌到书院没多久,沈夫子就来做他们的乐理夫子了。可是为什么苏凌都离开了,沈夫子还在这里?
“那倒也不是。”苏凌摇头,“不全是。”
说话间沈夫子向这边走来。
程寻转过身,戴好了面子和面巾,重新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苏凌看她动作迅速,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果真还是,只有他是特殊的。
想到她特意在他面前露出真容,他就难掩心中欢喜。他想抱抱她,亲亲她,又怕吓着了她,唐突了她,只能忍着。
沈夫子走了过来,他瞧了程寻一眼,轻轻摇一摇头:“就这么怕冷?”
真是不能理解。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是,她怕冷。”
他们之间的秘密,又怎么能让旁人知道?
冲苏凌告别,程寻跟着沈夫子回去。她想了想,在离开前,又冲苏凌说了一句:“明天没法给你拜年,就提前拜个早年吧,愿你平安喜乐,事事如意。”
苏凌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只觉得心中暖意更重,微微一笑:“你也是。”
“行啦行啦。”沈夫子挥手,“再不回去,山长他们要去杏园找她了。”
他们这才算是正式分别。
程寻跟在沈夫子身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沈夫子看着也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不忘了叮嘱程寻:“你回去以后,要是问你帮我做什么了?你怎么说?”
程寻眨了眨眼:“帮你贴春联?嗯,沈夫子一个人不好贴,浆糊又没提前备好,就留的时间多了点儿?”
她很少撒谎,琢磨的理由也不大靠谱。
然而沈夫子却点一点头:“嗯,可以。顺便说我留你吃了饭,你就能省一顿饭了。”
“那可不成,年夜饭不吃,怎么能行?”程寻下意识道。
沈夫子哈哈一笑,继续道:“诶,对了,程寻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听说你是山长家的远亲,怎么过年也不见你回去?”
程寻心里一咯噔,不答反问:“沈夫子呢?沈夫子家是哪里的?怎么过年也不回去?”
沈夫子愣了愣,再次大笑,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行得很快。沈夫子只把程寻送到程宅门口,就转身离去了。
程寻悄悄回家,换了衣衫后,才去见父母。
对于她的晚归,程渊夫妇倒也没多问,只让她去把她剪的窗花贴上。
程寻笑了一笑,自去忙碌。忙活了一会儿,望着自己贴好的窗户,她不禁想起前不久一起说话的苏凌。
而此刻,苏凌已经乘马车回到宫中。
他还未进行云阁,就被人拦下。
拦着他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太监。这太监生的瘦小,一脸焦急之色:“殿下,殿下!”
苏凌脚步微顿,认出这个太监姓刘:“刘公公,怎么了?”
“救命啊,殿下。”刘公公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磕的结实,每一下都重重地碰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声。
苏凌神色急变,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救救我们家娘娘吧,看在你小时候,她照顾过你的情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