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想笑,又不好笑,叹了一声:“掌爱卿受苦了!”
“多谢官家,”掌禹锡忙躬身道,“微臣为了不客死他乡,便让人送回京城,回到家里,微臣不愿就此等死,便自己用药,依旧用的是伤寒的方子,但是还是没有效果,万幸的是,没有使用辛温或者苦寒之类的禁忌药物,后来从犬子听知秋授课的笔记得知这些禁忌以及因此病死的病案之后,微臣当真吓出一身冷汗。”
林忆点头道:“知秋所言温病禁忌,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因为有了这次讲授,很多医者才没有犯这些错误,因而挽救了不少人性命。官家毅然下旨让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给全城医者讲课,这等远见卓识,非常人所能也!”
仁宗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很是受用,禁不住也为自己当时的决定暗自喝采。
掌禹锡等林忆拍完马屁,跟着也拍道:“后来微臣才得知,微臣一条性命,原来是因官家这个决定,这才捞了回来,官家若没有下旨让国舅授课,犬子也不能得国舅传授仙方,那微臣一条老命只怕也就呜呼哀哉了!”
仁宗微笑道:“你接着说吧!”
“是,”掌禹锡道:“微臣得到国舅的方子之后,立即使用,当晚就开始好转,数日后,便康复了,这些天,微臣不仅一直在琢磨国舅这方子,也在全城各处医馆探访,所到之处,无不夸赞国舅仙方灵验,救民水火,微臣用心收集了若干病例,各个阶段的都有,反复研究之后,微臣认为,国舅所言,温病不同于伤寒,是很有道理的。”
说到这,掌禹锡从怀里摸出一叠稿纸,双手托着,道:“这是微臣这些日子收集的丹毒医案,还有微臣自己的病案,用伤寒方与用温病方的差异。特献给官家。”
仁宗微微点头,旁边太监过来接过,托过头顶,送到仁宗面前。
仁宗取了过去,简单翻看了一下,放在一旁。
掌禹锡道:“微臣从切身得病及治病经过,深深感觉到温病的确跟伤寒有很大的不同,而不是象林太医所说的大同小异!其中的区别可谓迥异!诚然,在外邪入里化热后,伤寒与温病的治法基本相同,但是,前期的巨大不同,足以让二者成为两个各自独立的病类!伤寒发病之初,用麻黄、桂枝等辛温发汗,而温病,却是禁忌辛温发汗,麻桂更是绝对禁用之药!微臣收集的若干病案,不乏因为错误使用辛温发汗而坏证死亡的!另外,伤寒热证可以用苦寒退热,温病之初,因为错误使用苦寒而死者,比比皆是!”
林忆道:“区别两类病证是否为一类,要从全局着眼,而不是只看初期!”
“初期治法便已经如此迥异,还能说是同一类病吗?”掌禹锡冷声道。
林忆毫不退让:“知秋国舅所说之卫气营血辩证,跟伤寒论的由表及里,由阳入阴,由实到虚的外感热病传变,有什么本质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掌禹锡同样针锋相对:“温病表证短暂,传变讯迅速,病程中易于伤津劫液,后期易致真阴耗竭,而伤寒初起寒邪留恋在表,然后才化热入里,发展较慢,病程中易损阳气,后期尤多亡阳之变!这种区别还不够大吗?”
“国舅的营血、心包、虚风内动,还有辛凉解表、精心开窍、育阴潜阳、凉肝熄风等等,都可以从伤寒论中找到影子!”
“能找到影子就说明相同?鸡和鸭都是两条腿,也有相同之处,难道鸡就是鸭?”
林忆涨红着脸:“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是无理取闹!”掌禹锡同样红了脖子。
苏颂急忙劝解道:“两位息怒,这是学说之争,不必动怒嘛!”
仁宗也道:“正是,好好说,有理不在声高!慢慢说,道理不辩不明,窗户不开不亮!”
两人都忙躬身答应,互视了一眼。林忆把语气放缓了,林忆道:“《内经》早已经说得很明白:‘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一切外感热病都是感受寒邪引起,所以才称为伤寒。温病同样感受的也是一种寒邪,也是伤寒的一种。这之后,《难经》、《伤寒论》、《肘后备急方》等等,无不把温病归于伤寒的,我们不能无视这些实行上千年的经典名著吧?”
掌禹锡道:“前人所说,就一定是金科玉律,绝对不能变的吗?”
“那自然不是,圣贤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但是,我们现在非要把温病单列出来,独立于伤寒,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在我看来,现在我们能找到的理由,还很不充分!不足以把温病单列为一种独立于伤寒的病证!且不论我刚才列举的温病与伤寒的种种大同小异之处,就是发病病因,都是因为寒邪引起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二者本质一样!试问,同样的病邪,能生出本质完全迥异的两种病证来吗?”
掌禹锡道:“一切病证皆由伤寒引起,这也只是这种推断。国舅授课说,温病是感受温热病引起,不同于伤寒因为感受风寒,这是温病的病因。对此,微臣以为,虽然没办法证明这一点,但是,审证求因,伤寒也是如此,我们之所以认为伤寒是感受了寒邪,是因为我们得到伤寒时,最主要的感觉就是怕冷恶寒,所以认为感受的是一种寒邪,而把发热认为是体内正邪相争引起,但是,国舅的温病则认为,温病者主要症状是发热,这是因为病人感受的是热邪,——把温病感受的病邪直接就是一种热邪,而不是正邪交锋而产生的热,微臣以为,这也是符合审证求因的思路的!”
一旁的苏颂捻着胡须道:“病人因为怕冷,所以我们认为感受了寒邪,现在,国舅说,病人因为发热,所以感受的是热邪,这倒也是一种审证求因的方法。”
掌禹锡:“正是!这不仅是一种推测,而且也能得到两者在病证上的很大区别的印证!——温病初起发热重而恶寒轻,口微渴,舌边尖红,脉浮数,这些都符合热的特点!与伤寒的恶寒重发热轻,口不渴,舌质正常,脉浮紧的寒象区别很大!这反证温病感受的是一种热邪!”
林忆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但是,这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掌禹锡道:“既然感受的病邪不同,我们就不能用相同的方法去治了!这就是国舅说的,在温病和伤寒初期的治疗原则上的巨大不同,伤寒初起可以用麻桂之类辛温发汗,但是,温病绝对不行!不仅不能用辛温发汗,而且也不能用伤寒的辛寒清气,不能用苦寒清热泄火,不能用甘寒滋腻等等。”
“可是病邪入里之后,治疗方法上便是几乎一样的了,这一点,知秋也是这么说的。这说明,在两种病的初起阶段的不同,只是大同之下的小异而已!”
“错!”掌禹锡瞪眼瞧着他,“如果天下医者都是你这种想法,那会害死很多人的!你知道吗?这一次,就是因为不知道两种病的在初起时候的巨大区别,错误使用伤寒的办法治疗丹毒,导致多少人死亡?仅仅我一个人收集到的死亡病案,因为误用寒凉致死的,就有一百六十多例!——官家,这些病例,微臣都在刚才呈报给官家的一叠病案中都有记载,包括姓名、住址、主治郎中及用方等等,都有纪录,官家可以派核实!——一百六十多条性命啊,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没有收集到的,以及其他误用伤寒方致死的,不知又有多少!如果这些都还不不够说明两种病治疗上的巨大差异,试问,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说到后面,掌禹锡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林忆、苏颂都很震惊,低头不语。
仁宗叹了一口气,道:“掌卿忧民之心可嘉,朕拟把温病与伤寒在初起阶段的巨大差别的治疗禁忌,颁发全国,附上你整理的一些典型医案,让天下医者不再犯错。”
掌禹锡等三人躬身道:“这是造福苍生的大善事!”
仁宗又问林忆道:“你们对掌卿的意见,觉得如何啊?”
林忆道:“这次瘟疫,的确应该引起我们对温病与伤寒在初起阶段的巨大差别的足够重视,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但是,微臣依然以为,我们固然需要重视两者在初起阶段的巨大不同,但是也该看到,两者总体上的大同,虽然不能说小异,但却还达不到将温病单列出来的地步。”
苏颂也道:“微臣以为,国舅所说温病治法,其实都是来自于伤寒论的汗、清、下、和等治法,辨证论治、理法方药,也没有离开伤寒论的框架,虽然有所创新的却也还未达到颠覆的地步。”
林忆又道:“知秋所说的温病气分证,既其是跟伤寒的阳明病、少阳病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营血证,与伤寒的少阳病,虽然有亡阳、伤阴的差别,治疗上强调回阳、救阴的区别,其实都是外感热病极期的危重症候,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所以,微臣始终认为,温病与伤寒只是大同小异,虽然我们应该足够重视两者的差异。但不影响两者本质上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