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范闲、蔡明天、柳春风四人,半月前就被关进了太学,哪里知道滚字帖风波,是以根本不知道这个横空出世的举子是谁。
被薛盛唐这么一折腾,四人后知后觉,觉得今次艺科有些不同寻常。
薛盛唐让宋徽四人定了榜名,拿着那卷《侠客行》试卷,又急匆匆的离开太学,而宋徽四人,则还需等到明日放榜之后才能离开。
宋徽、范闲和蔡明天倒是无所谓。
柳春风这位整日里在青楼醉生梦死的大家则感觉到了蛋蛋的忧伤。
职事繁冗,哪有良辰好景来得妖娆。
垂拱殿里,如彩云的妇人身着便服,看着对面赐座却忐忑不安的耄耋老人,笑了起来,“柳相公,朕这些年可不曾见过你如此心急过。”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旁,还站着一位恭谨少妇,只是在如彩云一般的女帝面前,这位少妇越发显得寒碜,完全是天上彩云与地上野草的差距。
但少妇毫无卑微之意,反倒是落落大方的站在老人身旁,笑意盈盈的道了声,“陛下您是不知道,祖父他老人家就为等今日,每日都要叮嘱妾身,务必来找陛下讨要这个人情呢,他老人家为此可没少嘀咕,说陛下会不会开这个例啊,毕竟没有前例可循。”
少妇蒙受祖荫,悬名咏絮录后,获赐命妇县君,是以自称微臣、妾身皆可,不过为了拉近和女帝的关系,还是用了妾身自称。
女帝发自内心笑了,这一笑,便是朝云初红,妩媚无端,乐道:“柳相公心多了,别说是为一睹为快李汝鱼的试作,就是拿回去也无不可。”
耄耋老人闻言眼睛一亮,丝毫没有觉得不妥,起身跪下,“谢陛下!”
女帝愣了愣,旋即看向柳隐,两人相视轻笑。
这位老相公啊……还真会钻空子。
适时江照月手捧李汝鱼的试作进来,女帝挥手示意柳隐将老爷子搀扶起来,展开江照月放在御书桌上的试作,看着宣纸上大河直下三千里的《侠客行》,有刹那的恍惚。
“这诗……”
女帝倏然住口,认真的看了看,笑道:“确实是好字,难怪柳相公你如此挠心。”
递给江照月,示意将之送到柳正清手上。
趁着柳正清呆若木鸡的功夫,女帝看了一眼提前让宋徽点出来的书科中举榜。
李汝鱼榜首,应该是没问题的罢。
周素怀榜眼,也不错,自己本来就打算取他,后面三人则在临安小有名气,其中虽然有猫腻,但一二名没问题,女帝也没去深究了。
虽然一手打造出永安盛世,但大凉君王依然是权贵层的利益代表。
女帝正欲提笔御批,却忽然听见御书房响起老相公柳正清情不自禁的叹息声:“此生得此墨宝,无憾矣!”
抬起头,顿时哭笑不得。
咱们这位经历过大风大雨,整个大凉天下最被自己信任的老相公,竟然老泪横流,一如蒙童见着久仰先生,孺子情深。
女帝叹了口气,挥手,“你俩先下去。”
江照月和柳隐行却礼,离开垂拱殿后相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敌视——柳隐要不了多久,也会进入凤梧局,柳正清早和女帝陛下说好的了事情。
女帝压低了声音,“柳公何以此情为甚?”
柳正清厌倦叹息,捧在心口,老脸抽动,闭目深思许久才道:“蒙陛下青睐,臣为异人,却宰执朝堂,不负这一生之壮志,不敢隐瞒陛下,臣虽创柳体字,但论书道造诣,这一生只慕一人,然岁月相隔,臣不曾得见过他的真迹,只看过诸多临摹本。”
女帝点头,“那人是?”
柳正清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直到墙根,女帝见状苦笑:“难道这惊雷也敢劈朕么!”
老相公一脸认真,“陛下,不敢大意。”
又道:“此人,书圣也,千古第一书道大家,我之于他,几若蒙童与一甲状元,这字,必然是他真迹,可惜不是兰亭——”
天穹之上,骤然闷雷隐隐。
女帝挥手,制止了老相公继续言辞,道:“朕知晓了,如此这般说,那此子是异人?”
柳正清愣了下,“可是今日并无惊雷。”
若李汝鱼是异人,写出这等真迹,按说早该有晴空惊雷才是。
女帝想起了一件事,心中暗叹了口气,这少年雷劈不死,拥有书圣的书法造诣,很可能是雷劈不死的恩赐。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这柄剑。
收敛神色,认真的对老相公说道:“今日言论仅止于垂拱殿,老相公可要好好活着,朕可不想有一日惊雷劈落到老爷子头上。”
柳正清感激涕零,“老臣知晓。”
这位老臣退下之后,女帝陷入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柳相公能看出,其他人看不出么。”旋即觉得有些恚怒:“朕的江山里,究竟还有多少异人!”
异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能为己所用的异人。
读书的异人不可怕。
可怕是那些有着惊世谋略的沙场猛人,大凉不能再出一个岳家王爷了,所以自己成立北镇抚司,对所有异人先捉拿。
能为己所用甚好,不能为己所用,那就斩草除根。
所以异人徐晓岚,早被北镇抚司查清身份,但自己一直不动他,无他,读书人耳,又垂垂老矣,威胁不到大凉江山。
柳春风是异人,虽入仕途却只是在青楼醉生梦死,于是饶他不死。
异人柳正清更是早被自己发觉,但依然重用,因为他是自己登基的最大助力之一。
异人常遇春,自己必杀之。
还有蜀中那位异人鲁班,虽然没有经天纬地的读书人才华,更无沙场睥睨的名将之力,但不尊自己的宣召,于是命令北镇抚司强势诛杀。
能使木鸢上天,若被有心人利用,加以改进,将对战争起着不可估量的致命作用。
试想一下,两军对垒,对面忽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支飞在天上的大军,投下如雨一般的箭支,又或者下一场油雨后落下一片火把,会带来何等后果。
异人,是朕心头刺。
不知道为什么,女帝想起了顺宗驾崩那一年,化白虎而杀出临安的坤王赵飒,眸子里杀意倏然间炽烈,垂拱殿一瞬冬寒。
赵飒,你又躲在哪里?
殿外,江照月打了个寒噤,回首望着蹙眉深思的女帝,眸子里浮出浓郁的不应该女人拥有的怜惜,心里呻吟了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