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跑不过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和宫里的消息几乎同时到达。
杜惜福按下心里的焦虑,请胡公公进去,迎了他去外院的花厅:“公公,正院停着夫人的灵,委屈您在花厅传旨了。”
胡公公进得门来,瞧着正院白茫茫的素幡,心里感慨着,这杜家也太不容易了:“无妨,就去花厅吧。”
打发了小厮去传信。杜惜福着急的询问道:“江南大捷,我家孙少爷如何了?”
胡公公摇了摇头:“咱家只知道江南大捷,活擒了女贼首。总管别急,皇上已令一百千牛卫精卫出发去迎杜将军了。相信不日将军就能凯旋回府。”
看来宫里还不知道孙少爷受了重伤。奉了茶,杜惜福小心的侍奉在侧。满脑子都是馒头的话。知恩死了?生龙活虎般的弟弟就死了?府里哪来的三百亲卫?死了一百多。孙少爷重伤……馒头已经走了几天了,也许他看错了。也许孙少爷的伤已经好了。他心里油煎火燎似的,对江南大捷的喜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忍耐着陪着胡公公。
不多时,身穿素色衣裳的两位夫人来了。
“哎哟!恭喜老夫人杜夫人,江南大捷啊!”胡公公笑得眯缝了眼睛。皇帝心头宠信什么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热情的朝着杜老夫人和岑三娘行礼招呼着。
杜老夫人和岑三娘相看一眼,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这是皇上的福气啊!这没几日就过年了。老天爷保佑,让大家都过个安生好年!”
“可不是嘛!皇上龙心大悦啊!宫里头张灯结彩,皇上还说今年元宵节要登城门楼赏灯来着。哟,老夫人,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聊。”胡公公陪着说了几句,想起自个儿是来颁旨的了。
杜老夫人一看,香案还没备好呢。杜惜福苍白着脸,愣愣的站着。杜老夫人笑骂道:“都欢喜得魔障了!杜总管,还愣着做什么,备香案!”
杜惜福她喝醒,语无论此的回道:“是是,香案……”
他急着叫小厮,出门时被门槛差点绊了一跤,乐得杜老夫人直摇头:“不容易啊,老身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了。”
岑三娘生出一丝奇怪的念头。
摆了香案接了旨。
通篇都是褒扬的词语,末了追封张氏一品国公夫人诰命,赏赐了锦帛金银等物。
胡公公笑咪咪的说道:“老夫人,皇上嘱了一百千牛卫去接杜将军。皇上还会有恩旨,待将军班师回朝会再行褒奖。您就等着享儿孙福吧!”
杜老夫人心头一跳,见胡公公笑眯眯的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胡公公又道:“因府里有丧,两位夫人都不便进宫赴宴,皇上特意封赏了两车年货。”
杜老夫人又再次谢过。重重的封了一百两银子给胡公公,让杜惜福送了胡公公出去。
转过身,杜老夫人双手合什:“谢天谢地,总算是胜了!快,去给你娘上柱香,再遣人告诉燕婉一声。府里所有人都有赏!今年咱们家虽然停着灵,也要过个安生年!”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岑三娘笑着应了,让尹妈妈送了老夫人回去,径直带着丫头们去了议事厅。
她吩咐着各处办事,目光瞅着杜惜福,心头的疑惑越来越重:“杜总管,江南大捷,阖府欢喜。皇上也有恩赏。怎么我瞧你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你不高兴?”
杜惜福勉强的笑道:“小的怎么会不高兴?是一下子传了喜讯来,一时间竟,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眼里沁出泪来,擦了把道:“小的高兴的晕头了都。”
岑三娘心头一慌,突然问道:“相公大捷,理应同时派人回府报讯。他叫谁回来了?”
“馒头。”杜惜福喃喃说道。
“馒头回来了?怎么没见你禀一声?”岑三娘站了起来,“他人呢?就他一个人先回来?”
杜惜福再也忍不住,往地上一跪,哭了起来:“知恩战死了。府里听说三百亲卫死了一百多人。孙少爷……受了重伤。”
岑三娘被震得脑子发懵,喃喃说道:“你再说一遍。”
杜惜福崩溃了,三十好几的人跪坐在地上号陶大哭:“我怎么告诉我娘啊!”
岑三娘呆呆的望着他,朝左右看了眼,深吸口气道:“谁都不准说给老夫人知道。都听清楚了?”
议事厅响起沉闷的回应声。
“我去瞧瞧馒头!先瞒过年再说吧!”岑三娘轻声说着,带着人去了侍卫们的住处。
“少夫人!”馒头躺在床上,身边正在给他上药的侍卫们惊得站了起来。
岑三娘站在门口,扶紧了门框轻声问道:“馒头,你可有受伤?”
阳光从她背后照进屋里。她穿着白色的孝衣,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朦胧的人影美的不可思议。馒头看得呆了,喃喃说道:“少夫人你亲自来看我啊!”
“臭小子!少夫人问你话你就赶紧答!”馒头的爷爷拍了他一记。
馒头坐起身,手紧紧的按住了被子,结结巴巴的回道:“回少夫人,我,我没受伤……少爷不让我冲在前头,他总是第一个……他中了两箭,拿剑削了又打,他一点都不疼。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伤着别的地方……”
馒头的爷爷又一巴掌就扇在他头上:“不是叫你侍候好少爷,你连他身上受没受伤都不清楚?”
馒头愤愤不平的说道:“婺州打得惨烈,扬州刺史不发兵,不给补给。都没有人解甲睡觉的。营帐都扔了,晚上就升堆火挤着睡。少爷不解衣裳,我哪里知道。”
岑三娘只听到杜燕绥中了两箭,脑袋嗡嗡作响,喃喃说道:“什么样的箭……”就瞅到房里桌子上放着的馒头的行李。包袱上面压着一张弓,一壶箭。
她推开阿秋走了进去,抽了枝箭出来。
两寸来长的铁簇,几面开刃,闪动着雪亮的光。
岑三娘瞧着这枝箭,想象着这箭头扎在人身上,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馒头的爷爷见她这样,知道她吓着了。起身从她手里慢慢拿走箭,轻声说道:“少夫人,只要不扎中要害,就无碍。馒头,看清楚孙少爷哪儿中的箭?”
“肩上!”馒头被爷爷一瞪,赶紧说道,“不严重,少爷肩头中了两箭,还擒了那女匪首谈笑风声呢。真的!骗你让我以后吃不上白面馒头!”
岑三娘想笑,又笑不出来,缓缓问道:“知恩呢?听说相公身边还有三百亲卫,怎么个情形?”
馒头一下子被她问哭了:“知恩大哥死了,三百亲卫死了一百多。荆楚大哥让我先回来报信,他护着少爷在后头。”
屋里一片沉寂,就有侍卫哭了起来。
岑三娘的心猛的坠进了谷底。她不敢再问下去,轻声说道:“都记好了,要哭就在这里哭个够。出去不准再哭。别让老夫人知道了。这些日子来担惊受怕的。好不容易开了怀,让她老人家过个安生年吧。”她声音哽了哽,对馒头笑了笑,“多谢你了。你好生歇着。晚上我让厨房给你蒸馒头炖羊肉汤喝。”
她转身带着丫头们离开。馒头痴痴的望着她,见不着人影了,喃喃说道:“爷爷,少夫人一走,咱屋里咋就黑了呢?”
馒头爷爷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躺好了,爷爷给你上药!记好了,年前别让老夫人知道了,她年纪大,怕是受不住。”
岑三娘慢吞吞的回了归燕居,进了卧室,呆呆的坐在罗汉榻上。
方妈妈和几个丫头瞧着,心里又急又怕,轮番的拣着府里的事给她说。
岑三娘默默的听着,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没事,伤再重,人还活着就好。夏初,把裁好的衣裳拿来吧,做做活儿,时间就好打发了。”
她说完,一滴泪毫无预兆的啪嗒滴在了小几上。她伸手抹去,吩咐道:“方妈妈,打发小四儿跑腿去趟正气堂,就说我心头一松,睡熟了,看情形晚上不能陪她吃饭了。”
屋里的人顿时红了眼睛,方妈妈抹了把泪应了去了。四个丫头搬了一大堆衣料,陪着岑三娘缝起了衣裳。
皇宫里喜气洋洋,高宗打算过个热闹喜庆的新年。
高兴劲还没过去,就被老臣们联手摆了一道。
接到江南确切捷报,皇帝当殿喝斥了宰相大人,指着当初要死谏治杜燕绥罪的官员们痛快的大骂了一顿。发旨就地凌迟陈硕,押解扬州房州刺史进京。
柳相上书告老。韦相王相被训得灰头土脸,第二天个个称病。六部尚书也病倒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