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望远,视线一无阻挡。西方晚霞铺满天际,风吹起裙裾,岑三娘突然觉得搬到这里来住也是种享受。
一楼水榭外的平台上,六娘七娘临湖看景。百草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气得六娘抬头大骂:“吵死了!”
楼上岑三娘和百草对看一眼,吃吃的闷笑不己。
岑三娘想了想,提起裙子轻快的下了楼,坐到了六娘七娘旁边,抱歉的说道:“六娘,百草就是个毛糙性子,奶娘走路脚步也重,要不,我俩换个房间吧?你住楼上去。”
二楼风景更好,更宽敞,六娘巴不得,突然想起七娘说的话,只得违心的说道:“上楼下楼太麻烦,住楼下更方便,不换了。”
“可是……我怕吵着你呢。”岑三娘轻声说道。
“让你的丫头奶娘都注意点。别非要打几板子才知道规矩。”六娘警告的看了眼三娘。
“六娘放心,我已经警告她们了。实在太吵的话,我就禀了堂祖母,还是回原来的院子去住。”岑三娘谦卑的态度让六娘心里舒服不少。
“这么美的园子,隆州城也没几家有吧?”岑三娘感叹了声。
这回六娘七娘都得意起来:“方家园子比我们家大两倍有余,可哪比得了这园子清幽。咱们家这园子是曾祖父从江南请来名家重新建的。满隆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座来。”
岑三娘故作惊讶:“城南方家不是号称方半城么?据说这隆州城里过半的商铺都姓方。他家是隆州首富吧?我看那方九娘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难道她也肯对咱们家这园子服气?”
朋友间也同样会有攀比之心,六娘的得意怎么也掩饰不住:“她爹她哥哥们没一个对修茸园子感兴趣的。有银子恨不得捂在坛子里生崽儿,九娘上回来便说若是能住在这园子里,睡觉也会做美梦的。”
七娘笑道:“咱们搬进水榭,不如邀了方家姐姐王家姐姐来玩。”
岑三娘满意的看着七娘,心里暗赞,这丫头是个当秘书的料,话接的真是太对胃口了。
六娘果然感兴趣,却用眼风扫了眼岑三娘。
“六娘七娘,我好静。你们请客那日我能不能悄悄回我那小院子歇着?你们不说,堂祖母也不会知晓,可好?”岑三娘哀求。
这不是在码头,是岑府。六娘七娘是主人,来者是客,不方便在自己家挤兑三娘,还要拥护着她。两人又不肯将三娘拉进自己的朋友圈里。岑三娘自己肯退避,正是求之不得。
“我出一百个大钱让厨房那日给你们加几道点心。就这么说定了。”不等两人答应,岑三娘就起身去了。
六娘七娘要在后花园请闺蜜。消息传开,五少爷嘀咕了句,三少爷便牵头也打算请客。大户人家小辈们相互交往是扩大交际圈,彼此熟悉的好事。长辈们乐见其成。选了个日子,在后花园湖边树下的草地上搭了两座阔气的大帐,铺上了厚厚的毡子,再铺一层雪白的苇席,设了数个案几。
此时的大唐民风开放,年轻男女并不避讳见面交谈。同坐一帐,行酒令,玩投壶。岑家还特意买了只羊,令小厮在下风处灸烤。
为让年轻人自在,岑家的长辈们不会出现后花园。岑三娘称病,带着百草避回了原来住的小院,留了许氏在水榭。
后花园的欢笑声顺着风隐约传来,衬得小院越发的清幽。
岑三娘坐在八仙圆桌旁,面前铺了张一尺见方的宣纸,她拿着竹夹,认真的选茶。渐渐的,心便静了下来。
选完茶,岑三娘怔怔的望着白纸上那一小撮条索分明的茶尖,慢慢的放下了竹夹。身侧的铁壶冒着热气,水烧开了。
她抬头望向院门处,雪白的影壁挡住了视线。她黯然的低下头,他不肯来了吗?
“三娘子,方少爷来了。”百草刻意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
岑三娘深吸口气,站了起来。
百草转身消失在影壁外,紧接着九少爷岑知林冒出个脑袋,又收了回去。院门吱呀一声后再无声响。
方铭从影壁旁走了出来,瞅到岑三娘独自在院子里,就停住了脚步,满脸无奈与困惑。
岑三娘快步迎了出去,福了福道:“七少爷别怪我九弟,是我想和你谈谈。”
民风再开放,如果被人瞧见两人单独在空寂无人的院子里私会,岑三娘就别再想有好名声了。
方铭迟疑着,扭头往后看。
“后花园过来必经月洞门,我的奶娘现在守在那里。从前面过来的巷子口有百草望风。您过来走的是四堂叔院子的后门。四堂叔今日陪着四堂婶回娘家去了。九哥儿会一直在后门的凉亭里等着你。所以,不会有别的人人知道我约您品茶。”岑三娘静静的看着方铭。
把他想问的都说了,方铭忍不住乐:“三娘,你心思细密,找我究竟何事?”
把他担忧的都说了,可是他的脚步仍然没有往前走一步。岑三娘站在廊下。两人之间隔了两三丈远。岑三娘心里失望之极,轻声说道:“您谨慎是应该的。我也知道这样请你来太过失礼。三娘只是不得己。”
方铭迟疑了下道:“需要我……我能帮你什么吗?”
看来想和方铭坐下来细细商议是不可能的了。岑三娘一咬牙说道:“端午赛舟,我知道你家的船会赢。”
方铭一怔。那天他就感觉岑三娘像是知道似的。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知道。
“你家的船比和别家的船长一点,窄一点,还轻了许多。船身抹了桐油。”岑三娘说道。
这时候赛舟的船没有定制的标准,只规定每条船有五十人操浆。要坐上五十个人,船的容积比现代看到的那种窄长的扁舟大很多。端午岑三娘看过去,很轻易的就能发现方家那条船与众不同。
方铭眼睛亮了亮:“你懂得造船?”
岑三娘愣了愣,苦笑道:“我不懂。我只是知道像你家那样的船,一定会划得比别家的快。”
方铭有些失望。
岑三娘鼓足勇气道:“我告诉你这个,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可能会帮到你。”
方铭哑然失笑。
“你能帮我什么呢?”方铭心里这样想着,嘴里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我现在不知道。”
方铭笑了。他看过去,眼前的岑三娘一片平静。心里一动,不知为何,他却似乎感觉到她平静面容下的焦虑和痛苦。
她没有岑六娘那种能与花争艳的美,也没有自家妹妹那种张扬的活力。可是方铭对岑三娘却印象深刻。他明明知道私下这样见岑三娘不妥,他脑中却总会浮现出那晚岑三娘的笑容。穿着身茜红衣衫,抬起头看漫天金花银雨自天而降,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他当时什么都没想,随手从身边一人手里抢了把油纸伞就走了过去。
他想起最近的传闻。范夫人替儿子向岑三娘求亲。因为自己撑了把伞向她走过去,她便有了别的想法吧?方铭心里有点慌,难不成她是想……方铭的脸渐渐红了,语无论次的说道:“三娘,我知道那晚是我家九娘不对,不该叫下人混在人群里推你。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九娘过分了……”
鸡同鸭讲。岑三娘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
方铭也有种想扇自己一耳光的冲动。可是让他说什么呢?他匆匆的瞥了她一眼。岑三娘穿着家裳的窄袖襦,系着白色的长裙,个头还不到他的肩,瘦削的令人怜惜。父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娶王家五娘。王五娘出身王家长房,至少会有三家铺子的陪嫁。美貌如岑六娘,父亲嫌她陪嫁最多只有一百亩田和几千两银子。父亲会同意自己娶连一百亩田都没有的岑三娘吗?再说,范家已经提亲了,听说刺史夫人还保了媒。方家再提亲,岂不是和刺史大人唱对台戏?方家没有出仕的人,家产再厚,也斗不过官。岑三娘值得方家下那么大的本钱吗?
“方……七哥。我知道你有路子找到船。我想求你帮我偷偷离开隆州去长安。我想去我外祖家。我现在说不出来我能帮你什么。我现在能给你的,只有银子。”岑三娘见方铭陷入了沉思,知道没有时间去说服他合作什么的。只能许之以利。
“啊?”方铭回过神来,张大了嘴巴。岑三娘不满亲事,又没有别的办法,想偷偷跑了。可这件事如果被岑家知道,也干系重大。
“方七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岑三娘叫他方七哥,又发了张好人牌,再许以重利,“方七哥就当替自己赚一笔私房钱吧。请您送三娘去长安找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