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安置的时辰,各个宫门都按规矩下钥。宫里内外不准再随便走动。
这个规矩要求的严,对贵妃却没用。
贵妃带着柳姿和凉芳直闯乾清宫。
门上的人根本就不敢拦着,只能一路跟着小跑,赶紧设法通知张敏。
张敏年纪大了,腿脚终究是慢了,待得匆匆忙忙从老虎洞奔进寝殿,贵妃早已抢先一把掀开了皇帝的床帐。
里头,哪里有皇帝的影子。
贵妃又徒劳地立在寝殿里呼喊,回答她的夜只有四壁空空的回声。
张敏奔进来,瞧见的正是贵妃颓然跌坐在龙榻之上的模样。
烛光昏黄,照着贵妃那张再也掩不住苍老疲惫的脸。
张敏自知有愧,噗通跪倒:“老奴拜见贵妃娘娘。老奴……对不起贵妃娘娘。”
贵妃笑了,笑得无比悲怆,她仿佛连抬起头来都觉得累,目光转过来就更似是费了千钧力:“张敏,本宫知道这宫里宫外,总有人是骗着本宫的。只是本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连你也瞒着本宫。”
张敏与贵妃从前护持着年幼的太子,三个人是一同熬过多少回明枪暗箭,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张敏自知有愧,俯身在地,老泪横流。
“娘娘容禀,老奴自知有罪,万死难辞;可是老奴也在乎皇上,在乎皇上那这辛辛苦苦守住的大明江山啊。皇上若再无储君,那这天下恐怕就再无宁日了。”
简王的事,贵妃自然都听说了。国无储君,自然藩王异动。而藩王之乱,从大明立国至今,早已成了肘腋之患,哪个身在龙座的皇帝不日夜忧心?
贵妃猛地咳嗽了几声,空空的都是伤咳。
张敏忙问:“娘娘凤体可安?老奴这便叫人去请太医来。”
“不用了。”贵妃用帕子按着唇角,疲惫摇头:“本宫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本宫争得过人,却争不过天。本宫老了,便许多事注定有心无力。”
贵妃说罢,双泪长流:“本宫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也明白其实不该拦,可是本宫就是害怕,害怕皇上若宠幸了其他女人,皇上对本宫的心就会淡了,散了。那本宫在这寂寞的宫里还能有什么?”
张敏自然明白,只能重重叩头:“可是娘娘,老奴斗胆说一句——皇上终究是天下的共主,皇上毕竟不可能只是娘娘一人的夫君啊。”
“若不是生在天家,若只是普通的百姓,娘娘怎么要求都不过分,充其量不过断了一支一脉的香火罢了;可是皇上是天下之主,娘娘若断了皇上的龙脉,那便将会是——天下大乱啊!”
“到时候娘娘叫皇上在天上如何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到时候娘娘又叫皇上在史书之上如何留名?身为君王,终究不能只顾一己之安,娘娘一向都是明白人,娘娘万万深思啊。”
贵妃伏道大哭,死死抱住皇帝的枕头,将那枕头紧贴在鼻息上。
从他还是两岁的孩子,她便守在他身旁。陪他哭陪他笑,陪他生陪他死……他已经成为她全部的世界,她一天都不能没有他。可是终究要有一天,她要自己松开手,看他转身走向其他的女人了么?
难道她终究要眼睁睁看着,他将从前对她的笑、对她的好,都送给另一个女人了么?
她不甘心,不甘心——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睡觉她的男人是一个皇帝,皇帝啊!
贵妃哭够了,毅然坐起,抹一把眼泪。
“张敏,你至少要告诉本宫,那个女人是谁?是僖嫔么?还是丽嫔、惠嫔?”
张敏也明白,此事终究藏不住,还不如趁着贵妃痛定思痛之机便说出来,也许还能叫贵妃放过一马。
张敏伏地叩头:“回贵妃娘娘——那个女子并非六宫嫔妃,而是内书库一名小小女史。”
这个消息,便连凉芳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乍听得是吉祥的名字,惊得凉芳也是半晌无法动弹。
他与僖嫔千防万防,却没防备到这个自愿退到内书库去的小小女子!
这一刻凉芳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前有司夜染,后有吉祥;大藤峡出来的人,果然心一个比一个毒!
当晚他便悄然去了万安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僖嫔。
正在为了复宠而不顾一切的僖嫔一听此消息,便是晴空霹雳。
她愣怔半晌,踉跄后退几步,怆然苦笑:“为了复宠,我求着继晓捧着继晓。我每天拿我这宫里的金子银子去哄他,为了得到他的帮助,我几乎掏空了我的万安宫!“
“我还,我还不管湖漪受的委屈,我不顾她的死活,我只为了保下继晓,只为了能让他在宫里继续教我本事……”
僖嫔想及湖漪那一刻绝望而不敢置信的目光,想及那些夜晚湖漪凄惨的叫声,她也是女人,她的泪便也止不住地流下。
“师兄,为了复宠,我甚至放弃了我自己的良心啊。可是竟然这样的付出都没有半点回报,原来我们忙了这么久都成了白忙一场?”
“凭什么是那蚊子都不飞进去的内书库?凭什么是那个一身野气,连官话都说不地道的吉祥?她究竟哪里比我好?皇上凭什么宁肯要她,也不要我?”
僖嫔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丝凌乱,眼神绝望。哪里还有半点美好?
僖嫔便上前一把将那菱花镜倒扣过来。
“还有,凭什么是吉祥?她凭什么既然还有法子给自己邀宠,她却不肯都告诉我?却原来她是故意让我只用一种香,叫皇上厌烦了我之后,她好给她自己铺路么?”
僖嫔狠狠攥起指尖:“我要杀了她!我得不到的,也决不能叫她得着!这个j婢,我绝不叫她得逞!”
僖嫔猛一回头,狠狠盯住凉芳。
“师兄,既然贵妃知道了,咱们正好借着贵妃的手,杀了吉祥!这般一石二鸟,你我正可坐收渔翁之利!”
内书库耳房。
小小的房间无法再简陋。
可是就是这样又窄小又简陋的房间,却成了皇帝三不五时的“行宫”。
又是一晚酣畅,皇帝闭着眼将吉祥从身上扯下来,抱进怀里。
“小野猫……你累死朕了。”
吉祥是皇帝从未体味过的女子。从第一次,便都是吉祥骑着他,按着他——全程都仿佛是他在侍寝,而这个小野猫君临天下。
反正她是大藤峡的蛮女,不懂汉家的规矩,没有什么三纲五常的教条。这宫里要是换了其他女子这样,他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既然吉祥本就是蛮女,他就反倒喜欢。
于是他越是贪恋这味道,越是——情不自禁想起从前正在巅峰状态的贵妃。
他比贵妃小那么多,于是与贵妃的第一次,他慌乱无助,一切都是贵妃引导着他完成的。从此他从身子上和心理上便无比依赖贵妃。后来再见到那些完全被动的嫔妃,他便只觉无趣。
而此时遇见的这个小野猫,比之贵妃当年还要狂野不知多少倍。她又年轻,又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便叫他深深迷恋,无法自拔。
更叫他深深欢喜的是,吉祥每次扑到他身上,都仿佛带着一种饥饿,或者说是痛恨。那种饥饿和痛恨反倒能转化成无可比拟的激狂,叫他不能自持。
他汗津津地搂着同样汗津津的吉祥,只觉人生若此,别无渴求。
他轻轻吻着吉祥的额头,忽地一乐。
吉祥便眯起眼来:“皇上若在我身边却还不能有话直说,就请皇上起驾回宫吧,不要再来了!”
她的小小蛮横叫他更是喜欢,他便哄着她:“好,朕都告诉你。朕实则也一直好奇,小六跟兰公子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大的仇恨,却怎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皇帝抬眼望吉祥,忍不住伸手轻轻刮着她紧致的脸颊:“朕想,便如同吉祥你与朕此时一样吧?明明那么恨,却偏偏越来越彼此吸引,直到一天看不见对方都会心有所念。甚至——便是颠鸾倒凤之时,也都带着一股杀死对方,自己也跟着一起死的决绝吧?”
“爱与恨,本是这世上最为极端的两种情感。本该泾渭分明,才可双辉。可是一旦爱恨交织在一起,便会更加奇妙。爱则更深,恨则更烈,那被缠在爱和恨之中的两个人,便在天地之间只看得见彼此。除了彼此,便什么都不要紧了。”
吉祥一梗,恨恨别开头去:“皇上在我面前提他们两个做什么!我不要听!”
皇帝轻轻抚摸吉祥的头发,却忽地一把揪紧:“为什么不叫朕说,嗯?是不是你是在爱着小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