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甄夫人忽然笑着叫甄钰换新制来的衣裳合不合身,甄钰甚是纳闷,笑道:“新衣裳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娘什么时候又叫人做了?”那天娘俩兴致勃勃去玉霞记挑选布料虽然忿忿而归,但没两天甄夫人又带着她出了一趟门,到底挑到了合意的,所以甄钰此刻听甄夫人这么说有此一问。
“这可不一样,”甄夫人嘴里含笑说着,手上已经接过了锦绣递来的衣裳,是一套海棠红洒金缠枝繁花纹闪光缎褙子、银粉色碎花锁边百褶裙,柔软上乘的料子握在甄夫人手里,淌着柔和而炫丽的光泽,十分的奢华美丽,甄钰注意到,衣裳上的扣子都是白玉做成的蝶恋花盘扣。
“这是三日后赴宴穿的,这月二十八号是忠勇侯的母亲计老太君六十大寿,咱们是要过府为老太君祝寿的,哪能不穿得隆重些!”甄夫人笑着,一边说一边将衣裳抖开笑道:“来,试试合不合身!”
“谁?娘您说谁?”甄钰脑子里“嗡”一下,脸色不受控制的变了一变,脚下一软忙扶住椅子扶手。她的心突突的跳得那么厉害,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忠勇侯府?忠勇侯府!她没有想到,机会竟然就这么悄然而至了,她终于有机会,一睹之真面目。
甄夫人惊讶的睁大了眼,奇怪道:“忠勇侯府啊,你还记得计夫人吗?就是她们府上!钰儿,你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好……”甄夫人终于注意到了她的不对。
甄钰勉强笑道:“我,我没有事,娘。我只是奇怪怎么突然之间要去祝寿,都没听娘说起!”
甄夫人随即释然,一边命锦绣将她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然后一边替她穿新衣裳一边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寿礼是你爹早命人准备好了的,到时候,我和你爹会带着你、克善和甄敏一块儿去。”
忠勇侯的母亲做寿,送什么寿礼同僚依照官职大小、地位高低、所属衙门派系自有各种心照不宣的规矩和讲究,不是甄夫人一个内宅妇人来决定的,自有甄老爷吩咐万管家准备。
“嗯!”甄钰点点头乖巧的笑了笑。大夏国重嫡庶,但只重儿子的嫡庶,对于女儿反倒一视同仁得多,所以甄夫人就算不喜欢甄敏,也不便撇下她不带她去。
“真是漂亮!娘的乖女儿穿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裳都压得住,王妈妈、锦绣你们瞧瞧,多么端庄大方!”甄夫人瞧着新衣上身的甄钰,眼底尽是骄傲和赞美。
“那是的,咱们姑娘尽得夫人真传,打扮起来,真正是没得挑!”王妈妈等自然凑趣笑着夸奖甄钰。
甄夫人十分受用,含笑点头,又道:“配上那一套红珊瑚宝石头花,正好!”
“娘,娘的眼光向来是最好的,不用试了,等到了那天再看吧!”甄钰瞧着甄夫人跃跃欲试想要给自己重新梳头便笑着推辞,她此刻心乱如麻,实在没有别的兴致了。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消息搅得凌乱,前世的记忆,美好的,心酸的,幸福的,悲惨的,一幅接着一幅,在脑海中交叠穿插,霎时,万般滋味上心头。
这一晚,甄钰注定无法入眠。
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六月二十八号这天如期来临。甄老爷一家五口分乘两辆马车,甄老爷和甄夫人一辆,甄钰和甄敏一辆,一人只带了一个贴身丫环,甄克善则骑着马随在甄老爷和甄夫人的马车旁边,几个家奴骑马围绕在周围。
申时初,甄老爷一家便出门了,小半个时辰可到位于城东的忠勇侯府。
马车缓缓而行,富有节奏的车轱辘声听在甄钰的耳中却是一片凌乱,她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的转了许多次,惹得甄敏冷冷的瞅了她好几次。
马车转入巷子,离侯府老远便可听到如潮的喧闹欢笑唱喝声传来,侯爷母亲的六十大寿,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计秉毅带着两个儿子俱是一身大红五福捧寿团花暗纹的圆领长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带,脚上是金线勾勒着如意云纹的皂色长靴,神采奕奕,满面笑容的站在大门口迎接来往宾客。
计秉毅有三个儿子,长子计世澜,乃嫡妻贾氏丽君所出,今年十四岁,是东宫太子的伴读;二子计世宜,难产去世的妾杨氏所出,今年十二岁,却是宫里二皇子的伴读。还有一个儿子计世霖,今年九岁,妾苏氏所出。苏氏怀孕时曾大病一场,动了胎气,计世霖一出生身体便不太好,长年用药不断,这种热闹的场合他可禁不起折腾,一大早穿戴整齐给祖母磕了个头,便回了自己院子里去了。
耳畔传来的道贺声、说笑声、锣鼓鞭炮声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大声,甄钰知道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抿着唇。
“户部尚书甄大人携夫人、甄府二公子、姑娘们到——”耳畔传来司仪悠长清亮的唱喝。跟着,马车停了下来,一阵笑呵呵的带着喜庆的寒暄传入耳中。
“甄大人,欢迎欢迎!”
“呵呵,恭喜侯爷!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甄大人有心!甄大人、甄夫人里边请!”
“……”
接着又是一阵客套,略聊了几句,便有体面的仆人笑着上前分别领甄大人、甄夫人进去。男人们在花厅,女眷在内室。甄克善随着甄老爷一起,两人直接随着仆人走了进去,甄夫人却又重新上了马车,从早就拆了高高门槛的正门进去。车身一动,甄钰姐妹的马车也重新使动,随在甄夫人马车后边。耳畔听得,计秉毅又在迎接别的到客了。
有那么一刹那的冲动,甄钰真想掀开车帘往外瞧一眼,可是今天的场合由不得她有半点的失礼。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可是她依然无法看到他的面目,眼前晃过母亲那双含着轻愁的眸子,前世的父亲,那个母亲痴守了一辈子的人!值得吗?
他的声音沉稳而凝重,带着愉快的开怀的笑意,甄钰突然涌上来一阵心酸和愤恨,看看,他过得多好、多幸福啊,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苦苦等候他的母亲和自己了吧?哪怕,母亲曾经救过他的命!不,早就没有了!甄钰凄然一笑,这世上早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他们的女儿!
马车驶入二门停下,随后又换乘了小轿,一直抬进了内院垂花门内廊下方停了下来,还未落轿,便听到一阵女子叽叽咯咯的说笑声,计夫人已领着女儿和家下媳妇丫环们迎了出来,对待甄夫人是一如既往的笑颜如花,热情友好。
二人一番客套,又命各自的女儿见过了,便说笑着一同进去。计子茜仍是一身火红张扬的服饰,带着黄澄澄的金项圈,趁母亲不注意挑衅的向甄钰扬了扬下巴,甄钰心中正思绪翻腾,愤懑不已,见状不由冷冷瞅了计子茜一眼,不屑的撇开目光,跟在甄夫人身边,把计子茜气得脸色有一刹那发白。甄敏瞧见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紧走几步赶上计子茜,笑着跟她说了句什么,计子茜瞅了她两眼,两个人居然很快就玩到一块去了。
计侯爷乃当今宠臣,风头甚旺,计老夫人六十整寿,来客自然不少,一入内室,便陷入一片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之中。大家说笑着,忙着相互引见、领自家女儿引见,十分的热闹。
甄夫人被一群夫人们缠着说笑,甄钰只觉心头是从没有过的烦躁,悄悄寻了个安静的角落静坐着发呆。
只见计夫人穿着大红撒金缂丝云锦缕金牡丹凤凰刺绣下摆坠排穗对襟褙子,镶着浅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纹样刺绣云肩,下边是浅黄竹菊万字福寿纹样绫裙,云鬓高挽,戴着金累丝嵌珠点翠五凤钿,端庄华贵,仪态万千,言笑晏晏周旋于各夫人之间,热情周到,得体适当,不使一人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因此气氛十分愉悦。
甄钰的目光不知不觉被计夫人吸引了去,不是因为她端庄华贵,不是因为她仪态万千,也不是因为在场这么多人中她原本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而是因为,她是计秉毅的妻子。甄钰不得不承认,计夫人有她作为侯爷夫人的资本和手腕,可是,计秉毅你当初为何要给另一个女人希望?让她到死都念着你、眷着你!
不多久,女眷们一起去给计老夫人拜寿。
典雅的大厅中铺着万字不到头富贵吉祥的精美红毯,悬着缀着火红流苏的彩绘宫灯,几案格架上摆着牡丹、吉祥草、桂花、松柏枝等各种瓶插鲜花盆景和几件古雅的鼎炉如意。
计老太太在一堆俏丽有头脸的大丫鬟围绕下笑吟吟坐在正中铺着大红闪金挑心绣花坐垫的红木大靠榻上,圆润的脸上笑意不断,嘴唇略有些瘪但仍显丰泽,皮肤显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宽宽的额头,笑起来眼睛迷城一条缝。她身上一袭华丽的青金色亮缎袍子,鬓发乌银,珠钗轻晃,额上勒着镶着红宝石金色抹额,气质雍容而高雅,带着一种居高俯视的慈祥。
一道高高的鹿鹤苍松十六扇大屏风屹立在大厅中间,将大厅隔成了两半——女眷们前来贺寿,因有小媳妇和未出阁的姑娘们在,自然是要同外界隔开的。
各府女眷依次向计老太太拜寿,笑着说上几句吉祥恭贺的话,仍旧又一起退回了内室。没多久,一盏盏的彩灯点亮了起来,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计子茜招呼着各府的姑娘们在一处用餐,甄钰懒得看她明里暗里的眼色,加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等菜式上齐,略动了几下筷子便说用好了离席而去。计子茜还不忘记挑眉似笑非笑道:“甄姐姐这么快就用好了?福清公主不在,甄姐姐不太有精神呢!”大有讽刺她只有巴结公主时候有精神的意味。
计老太太做寿,大长公主和一些辈分高、权势重的老王爷都没有来,只是叫人送来了寿礼和帖子。他们身份高贵,驾临侯府未免抢了计老太太的风头,而且计侯爷和计夫人还得开中门恭恭敬敬率领家下人迎接,不是来祝寿反倒像是给人添乱来了,所以对他们来说对于某些场合朝中不成文的规矩向来如此,礼到人不到。
甄钰没理论计子茜带刺的话,只微微笑着说了句:“近几日天热,我胃口不太好,多谢计妹妹关心了!”便转身离去。
甄钰止住了丫环跟随,不知不觉走出了院子,沿着长廊无意识的走着,长廊两侧挂着长龙似的两溜灯笼,点亮了忠勇侯府的夜色。说笑喧闹声在府邸上空飘荡,空气中流淌着佳肴美酒的香味、鞭炮的淡淡硝烟味,一切充满着喜庆和愉悦。
甄钰不觉轻轻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还说什么要替前世的母亲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呢,她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上,更不用说说得上话了!
“甄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甄钰正扶栏发怔,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略带着惊讶的声音,却是计世宜。她一怔回神,四下望望,廊下是一片葱茏花木,点缀着一人多高的太湖石,身后不远处是一组建筑,自己顺着曲折的长廊一路走来,竟也不知到了哪一处了。
“正院在那边,我送姑娘回去吧!今日府上人多,甄夫人找不到姑娘,恐怕会
着急的!”计世宜又道。他的目光深邃,脸色平静,说出来的话语气也是平平。
“计公子不用招呼客人吗?还有功夫在这儿闲逛?”甄钰偏头轻问。
计世宜垂下眼眸淡淡道:“不过一会儿功夫,耽搁不了。再说了,甄姑娘不也是客人吗!”
甄钰没料到他居然也会说这种玩笑话,眼睛一睁有些讶然。不过,配上这种语气和神情,一点儿也不好笑就是了。
“甄姑娘,似乎很厌恶我,又不像是因为剪子胡同的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姑娘。甄姑娘,可否相告?”计世宜突然认真的望着甄钰问道。
甄钰怔了怔,冷冷哼道:“计公子多心了,总共只见过两三次面,不曾说过十句话,我讨厌你做什么!”说着掉头便往回走,向右边一绕。
“甄姑娘,你走错了。”计世宜说着几步追上了她,抬手向左边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势,又说道:“原来如此,也许真是我多心了!我不喜欢心里藏着想不明白的疑问,冒昧之处,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言重了!”甄钰有一刹那的尴尬,没再拒绝他相送,也没再开口,两人就这么默默的走着。
送她至正院门外,计世宜停住了脚步道:“到了,姑娘自己进去吧!”
甄钰轻轻道了声谢,有一刹那的冲动想开口问他一些什么,终于又强压着忍住,转身进了正院。
甄夫人果然正在找她,一见她忙携着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嗔笑道:“你呀,上哪儿去了,也不跟娘说一声,害得娘好找!”
甄夫人的手握着她的手,又温暖又柔软,让她浮躁的心情不自禁的安定下来,她亲昵的依偎在甄夫人身上轻轻笑道:“我就在廊下看花灯呢,没有去哪里!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甄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等一会就回去了,累了么?”
甄钰轻轻摇了摇头,见计夫人笑吟吟的过来,便直了身子,微笑着招呼。甄夫人见她过来了,便趁机告辞,计夫人笑着客气感谢了一番,也没多留,亲自送她们出了正院,再三抱歉自己忙得脱不开身、不便相送云云,甄夫人自不会计较这个,带着两个女儿乘上小轿,来到二门处,换乘了自家的马车。
甄老爷、甄克善那边还没散场,她们母女三个派人去说了一声,便向回府去了。
连着两天甄钰的心情都不太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找到了计秉毅就可以弄明白从前的一切,可以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原来根本不是这样!哪怕她能够去到侯爷府,但是要见上他一面仍是难如登天,更不用说有机会跟他私底下说话了!
如果重活一世,她仍然不能为母亲讨回这个公道,她怎么对得起她?甄钰永远也无法忘记,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怔怔发呆,满目凄凉痛苦却又怀着无比的温柔眷恋的样。可是一到白天,她又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的接做各种活计。她以为她不知道,却不知睡眼朦胧间,她早已不知看过多少遍!
他不来,她就算去了,能找得到他吗?
那时起,她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她会替她完成心愿。她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去找他?她沉默,后来她长大了一点,她才轻轻的说:“你爹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找我!”那时她似懂非懂,如今她懂了,她爱他,但也有自己的尊严,他不来,她绝不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18wenku.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