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容鸢叫他端给主子的野菜,主子竟然一点也没有余下,全部都吃光了,不由感到惊奇。主子的胃口有多么刁,他是最清楚的,可是这样简单的一碗野菜而已,主子竟然吃光了,不得不说,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而无痕站在旁边干看着,馋得眼睛都直了,却一口也没捞着吃,那副急而不得的模样,无迹回想起来仍想笑。
容鸢一路往村东头走去,却是先来到吴氏的家里。吴氏一家人已经吃过了饭,坐在院子里乘凉。见到容鸢来了,宋巧儿先跳了起来:“大姑姑,你来啦?”
容鸢摸了摸宋巧儿的脑袋,抬起头来看向吴氏等人,面容严肃地道:“大伯,大婶,大哥,大嫂,请你们给我主持公道。”
严肃而认真的语气,使得一家人全都愣住了,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容鸢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然后说道:“我跟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他们却还来惦记我的东西,你们说,我是进城击鼓鸣冤,还是在咱们村里解决?”
“什么,竟有这种事?”吴氏最先跳了起来,简直怒不可遏:“太过分了!光天化日之下偷人东西,还要不要脸啦?”
吴氏的嗓门最大,这一嗓子喊出去,四邻八舍都听到了。而就住在隔壁的朱氏,自然也听到了,居然紧接着回了一句:“偷自己闺女的东西,那不叫偷,那叫拿!”
“什么?”吴氏气得不得了,“不要脸,简直不要脸!”抬脚就想冲出去找朱氏理论,却被严氏一把拽住,喝道:“咋咋呼呼,成什么样子?坐下!”
几人都没有注意到,坐在最里面的宋青青,身形几不可见地瑟缩一下。那双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窃喜与兴奋。
“容氏,从根本上来讲,你并不是我们陌水村的人,你只是朱氏捡来的弃婴。”这时,宋如山慢吞吞地开口,“若是没有朱氏,你说不定活不到这么大。所以,朱氏对于你而言,是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恩的,大伯说得对不对?”
容鸢看着这个老实巴交,几乎不怎么说话的大伯,点了点头:“对。”
“那么,之前你跟他们一家断绝关系,也按了手印,按理来说也就不再是他们家的人,当然也不是我们家的人。”宋如山被风吹日晒的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吞吞地说道:“村里人之所以还留你在这里住,又分给你田让你种,大半都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你觉得,我这话说得有没有错?”
容鸢挑了挑眉:“对。”
“什么对?明明就是容氏辛勤能干,她值得——”吴氏站起来想替容鸢说话,却被严氏拉住喝道:“长辈说话,有你什么事?”
宋如山把烟嘴往脚下石阶上磕了磕:“一个外人,她就是再好,村里凭什么分给她田,又分给她屋子住?”这话看似责备吴氏,其实是说给容鸢听的:“哪怕那田再薄,那屋子再旧,也是村里的东西,不是谁想要就给谁的。”
“那大伯的意思是?”容鸢倒不像吴氏那样沉不住气,她已经有些摸清宋如山的思路,故而此刻只是淡淡地问道。这一番沉静的气度,落在不同人的眼里,又是不同的样子了。
宋如山和严氏一同觉得,容氏是个好娃,够沉得住气。宋胜才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觉得他爹说得对。吴氏则有些忿忿不平,只觉得这世道欺负女人。宋巧儿和宋福瑞则觉得,大姑姑好厉害,全都用佩服的眼光看着容鸢。
而宋青青,大概是这个院子里心思最复杂的人了。她一边觉着,容鸢这时候还能不慌不乱,没有哭着求救,撒泼谩骂,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一时间佩服、嫉妒、幸灾乐祸、自卑等心思全都涌来。
“你是个女娃娃,又过得很不容易,这些年来我们都看在眼里。”宋如山吧嗒了一下烟嘴,慢吞吞地说道:“于理来讲,你跟我们一家是没有关系的外人了。我弟媳妇拿了你东西,属于偷盗,你可以去告她的。但是于情来讲,你跟我们一家是脱不开关系的,就算告到官老爷面前,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伯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去告?”容鸢挑眉,宋如山的心思,她已经几乎摸透了。
宋如山是老大,他要顾忌宋家这一支的名声。虽然宋如海一家子很不像话,但是杀人放火偷盗这些坏事,还是没有做过的,只不过有些懒、馋、爱占小便宜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若是被告了,而且罪名成立,那么宋家这一支的名声就坏了。
宋巧儿年纪还小,暂且无妨,但是宋青青的婚事就在眼下,出了这事,婚事只怕是要黄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名声坏掉的人家的闺女。所以,宋如山会想方设法地阻拦容鸢去告。这一点,在来的路上容鸢就已经想过了,也不意外,只道:“大伯想叫我装作不知情,把东西白白送她?”
“不。”宋如山吧嗒了一下烟嘴,站了起来。正如容鸢能够猜到他的想法一样,他此刻也摸清了容鸢的想法:“东西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们这就跟你去,把东西要回来。”
既然容鸢不去告官,那就好办了。而且宋如海和朱氏一家,也确实过分了些。宋如山被风吹日晒的黝黑的老脸上,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爹,没凭没据,怎么去要啊?”就在严氏等人都站起来时,坐在最里头的宋青青却出声说道。只见大伙儿全都回头朝她看过来,眼皮一颤,扶着门站起来,“我是说,万一她们把东西藏起来了,没有人证物证,那该怎么办?”
宋如山愣了一下,有些沉思起来。严氏也不禁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以朱氏的性子,未必会如此吧?”却是想起刚才朱氏隔着墙头搭话,显然是承认了拿了容鸢的东西。
“物证?我有。”容鸢淡淡地看了宋青青一眼,隔着稀薄的月色,并未看清宋青青眼中的瑟缩。她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被小狐狸扯下来的碎布片:“我家养了一只小宠,这是它在朱氏的裤脚上撕下来的。”
物证已经有了,还缺什么?除非朱氏把那条裤子扔了。可是,朱氏有那么机灵吗?严氏等人心中想道。就在这时,只听隔壁又传来:“哎呀,娘,你穿这个真好看,这匹绸缎最衬你了。”
程氏的声音一惊一乍地传来,说不出的得意。而朱氏也得意地高声应道:“是吗?我也觉得。”自从拿了容鸢的东西后,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又折回去把容鸢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竟然又翻出十几两碎银子来!
这下可好,根本不用他们找证据,人家根本就没想过隐瞒!宋如山和严氏的脸色无比难看,严氏忍不住又提起来:“看你给大柱娶的好媳妇!”听得宋如山的脸色又沉下来一分,简直跟黑锅底似的。
朱氏和程氏互相扯着绸缎,往身上比划的时候,容鸢与宋如山打头,带着严氏和吴氏来了。朱氏却不怕,容鸢是她的女儿,她拿自己女儿的东西算什么?扯着绸缎朝身上比划,头也不抬:“大哥,大嫂,你们来有什么事?”
只见朱氏的床上,几匹绸缎乱七八糟地躺着。柜子上,摆放着一套漂亮的瓷器,正是从容鸢那里偷来的。严氏沉着脸走到床前,一把抓住朱氏的衣襟,抬手给了她两个巴掌:“不要脸的东西,居然偷人东西,跟我去见官!”
朱氏的手里还拿着一块布料,一直没舍得放下,这一下子被严氏打了个正着,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放声尖叫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她放下布料,抬手朝严氏抓了过去:“死老婆子,你是我爹啊还是我娘啊,居然敢打我?”
朱氏这一辈子,除了被老爹老娘打过之外,便再没有被别人打过了。不对,还有容鸢。想到这里,朱氏满脸憎恨,反手朝容鸢挠过去:“小蹄子,翅膀硬了是吧?敢叫人来了?我好吃好喝把你喂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容鸢眼中闪过讥讽,身形一闪,躲到宋如山的身后。朱氏一下没打着,只见宋如山冷着脸瞪着她,不由刹住脚步,伸手戳着容鸢道:“小蹄子,早知道你如此没良心,当年我就不该捡了你,就该叫你被野狗啃干净才对!”
虽然容鸢很想一脚踹死朱氏,然而在宋如山和严氏的面前,还轮不到她动手。而且如果她动了手,有理也会变得没理了。便只是淡淡地说道:“恐怕大婶说错了,我从前是被您收养过,不过之前咱们已经在村长的见证下断绝关系了。”
听到这里,朱氏的眼中闪过得意:“呸!什么断绝关系?没有你爹按手印,怎么就断绝关系了?之前同你闹着玩的,你也当真了?”
听到这里,可把严氏惹火了。断绝关系之事,是她跟着去见证的,如今却被朱氏一口否决了,叫她的脸面往哪里搁?直道:“容氏的爹是谁,我怎么不知道?她原先是咱们家的人,如今已经被赶出家门,是壮哥亲自按的手印,谁能不认?”
宋如山是这一支的家长,他的手印,比宋如海的更加合法有效。
朱氏愣了一下,随即撒泼道:“我不管!她是我捡来的,就是我家的人,我和如海没放话,她就是我们家的人!”
严氏气得眉头倒竖,再也不想跟朱氏废话,直接朝宋如山道:“你怎么说?”
宋如山在屋子里扫了一眼,慢吞吞地道:“如海呢?”朱氏是个不讲理的泼妇,宋如山不跟她说话,他只跟他弟弟宋如海说话。
“我爹他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下了。”站在一旁的程氏低眉顺眼地道。
“不舒服?没死就叫他爬起来!”严氏喝道。她嫁给宋如山这么多年,哪里都好,就是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真是让她糟心个没完。
程氏瑟缩了一下,低头垂眼地出去了,仿佛受气的小媳妇,十分可怜的样子。容鸢冷眼看着,脸上闪过一丝讥讽。
过了不多会儿,宋如海来了。弓着背,眼睛闪闪烁烁,看向宋如山道:“哥,你咋来了?”
“我要不来,你们就丢人丢到天边去了!”宋如山往前走了两步,抬起烟斗往宋如海头上狠狠敲去:“你媳妇去人家家里偷东西,人家要去官府告你们,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想坐大牢,就赶紧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
“啊?”宋如海木木地抬起头,有些纳闷:“我们拿自己闺女的东西,咋就要坐大牢了呢?”
宋如山气得又举起烟斗往宋如海头上狠狠敲去:“你们已经跟容氏断绝关系了!你媳妇、我、还有村长等几位老人一起按的手印!谁还是你闺女?若是想喊人闺女,一早干啥去了?”
“是这样吗?”宋如海木木地抬起头来,看向容鸢。这个养女,他一直是没看几眼的,从小就是朱氏高兴了就喂几口,不高兴了就打几下。前阵子断绝关系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谁知自那之后,容氏竟然发达了,还结识了一位城里的贵公子。
见宋如海木木的样子,容鸢眸中冷笑。这个宋如海,装傻充愣真是一把好手。还是当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呀?把朱氏当了枪使,到头来他自己最干净了,又享受了好东西,又只落得一个“娶妻不贤”的名头。
然而当着宋如山和严氏的面,容鸢却不需要说这番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宋如山和严氏。只听宋如山恨铁不成钢地道:“那还用说?还不快把东西还回去?若非我拦着,容氏明天就要进城里告你们去了!”
宋如海的目光闪了闪,脸上浮起一抹憨笑:“那就听大哥的,还回去吧。”
话音刚落,只听朱氏嚎了一嗓子,扭身趴到床上,死死地抱着绸缎不撒手:“不还!谁要想拿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之前没摸到这些绸缎还罢了,如今已然摸到了,又享受到了这绸缎的美丽,如果再叫朱氏还回去,真是不如要了她的命。
“愚妇!”宋如山恼道。
严氏朝吴氏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人一边走到朱氏两边,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搀了起来。朱氏哇哇大叫:“别动我!谁动我跟谁拼命!”一边说着,一边张口就去咬严氏和吴氏。
严氏和吴氏的脸上都露出嫌恶的表情,把朱氏架到一边,对宋如山道:“你们去把东西送到容氏家里去。”
见宋如山和宋如海一人抄起四匹绸缎就要走,朱氏仿佛被人剜了心头肉似的,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不许走!”
“闭嘴!”严氏朝她腿上踹了一脚。
谁知,这一下却把朱氏踹倒了:“哎哟,我的腿!”
“怎么,我还把你的腿踹断了不成?”看着朱氏撒泼的模样,严氏不由得讥讽道。
朱氏连连叫唤道:“啊哟,我的腿,我站不住了,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见朱氏骨头发软,直往下秃噜,严氏口中连连嗤笑,直是讥讽地道:“想叫我们松手,你好追上去?当我们是傻子啊?门也没有!”
谁知,朱氏却更大声地叫唤起来:“是真的!你们快放开我!我的腿没有知觉啦!啊!我的腿被你踹断啦!”
吴氏只觉得她叫得渗人,不由皱了皱眉,抬头对严氏道:“娘,要不我们松开她?”
严氏一想,反正宋如山兄弟俩已经出门了,而且她们婆媳俩难道还制不住一个朱氏?便点了点头:“那我就看看,你是怎么个没知觉法?”
两人乍一放手,朱氏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只手撸起裤腿,露出一条不知何时变得乌黑的小腿。
“啊!我的腿!”朱氏尖叫一声,连忙把裤腿往上卷,只见从脚背到大腿根,全都是一片乌黑。
严氏和吴氏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吓了一跳:“你咋弄的?”
话音未落,便听朱氏尖叫起来:“我想起来了!下午我被容氏那个小贱人家里养的小狗咬了一口,回来后就觉得不对劲,我就用皂水洗了洗,没有当一回事。啊呀,原来那小狗是带毒的!我的腿,我的腿啊!”
走出院子的宋如山和宋如海也听见了,宋如海的脚步顿了一下,想要回去看看情况。被宋如山拦住,说道:“先把东西给容氏送回去。”
宋如海讪讪地抬起脚步,又跟了上去。容鸢跟在两人身后,却不由得露出一抹讽刺,被小白咬了?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能活到现在,才真是见鬼了!
宋如山和宋如海把八匹绸缎给容鸢送到家,见到了被朱氏和程氏翻得乱七八糟的屋里,脸色难看得不行。
“她还拿了你什么东西?”宋如山问道。
“还有六套床单被褥、六套碗碟茶具,以及十七八两碎银子。”容鸢答道。
闻言,宋如山吓了一跳:“这么多?”他是老实人,很少听别人碎嘴,就是之前苏行宴来看望容鸢的事,他也只是有些耳闻,并不知道容鸢居然得了这么多东西。乍一听见,唬了一跳,再看容鸢的眼神便有些复杂:“怪不得。”
怪不得老被朱氏惦记着,宋如山抽了一口烟嘴,招呼宋如海抬脚走了。容鸢送两人到门口,没有跟着再去,因为她知道,宋如山肯定会把东西都给送来的。
“娘,我们的东西!”豆豆指着床上的绸缎,高兴地道。
容鸢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淡淡地看向放在床上的绸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反感。这些都被朱氏抱过、摸过了,说不定还沾着朱氏的口水。一想到这里,眼中的厌恶更浓了。
“乖豆豆,困了吗?”容鸢低下头问道。
豆豆摇头:“不困。”他要等娘亲把东西都要回来,滚在那一床丝滑的绸缎被褥上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