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俞迟的衣服,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转着,鼻涕倒是吸溜吸溜的,要出来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俞迟都听得分明,可是这少年只是觉得女孩子的情绪来得太奇怪,也太陌生。就算他是她口中很熟悉的林迟,她又怎么能认定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适合做这样亲昵的动作,说这样并不十分得体的话。
毕竟,彼此都已经算是陌生人。冠着与昨日不同的姓氏,养在今日天壤之别的居室。
俞迟后退了一步,淡漠的黑眼珠微微垂着,俯视阮宁。他说:“同学,你挡住我了。”
阮宁觉得有个小人拿着榔头欢天喜地捶她的心,一边捶一边说:哎哟嘿,疼不疼?哎哟嘿,疼不疼?
她握着那角还残留余温的衣服,最终还是只能放手。
可一不留神,悲愤的心情还没收回,两人已经被人推在了一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声音震天,唾沫乱飞:“我说哥们姐们,我好不容易表个白,你俩站中间捣什么乱?”
俞迟没留神,被他推了个踉跄,稳住了,才把阮宁往一旁带了带,动作安静平缓,淡淡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阮宁同学,你挡住我看热闹了。”
熊一样的男生对着俞迟继续咆哮:“看看看,看个鬼的热闹,一个寝室的兄弟,帮忙拉下横幅能累死你啊,三公子!”
阮宁抬起眼,看着华容娇羞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生,忽然间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虽然全校的女生大概都有可能误会了,但是显然没哪个傻蛋像她这么能干。
她迅速捂住眼,“哎哟我去”了一声,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哧溜蹿得无影无踪。
俞迟轻轻靠在略带砾石的墙壁之上,眉眼舒缓,带着淡淡微笑。许久,远处同寝室的男生对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打开小小的火花,弓身,对准烟花。
这一眼,可真灿烂。
这一场神转折的告白简直让众人大跌眼镜。俞迟又重回少女们的梦中,依旧无人能近半分。有时候,三三两两的姑娘们闲了坐下叙话,咂摸着也觉得好笑。
“哎,你说,谁才能让他喜欢上呢,肯定得是个……得是个……”
“得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话到嘴边,大家又形容不出。
当然,阮宁偶尔也会想一想,可是,终归要很好吧。怎么个好法?像华容一样好。然而俞迟也终究没有喜欢上华容。那天俞迟同寝室的兄弟表白成功,与校花华容正式出双入对了。
齐蔓笑了:“这才是聪明姑娘呢。我可不信她没对俞迟动过心,满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多半是她们寝室的功劳。华容不露出点意思,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传这种闲话。无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俞迟不接这茬,华容也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顺水推舟地,反而答应了各方面条件都算不错,一直追求她的张程。”
张程就是当时表白的男生,家境不错,但比起俞家要平易近人多了。
应澄澄一边啃苹果一边说:“这叫聪明,要我我肯定俩都不要,全天下就这俩男人啊?”
甜甜脱了高跟鞋,往上铺爬:“别,因为你不喜欢!”
她爬着爬着想起什么,从楼梯缝隙问阮宁:“小六六,商法复习咋样了?马上要考试了,我刚刚让年级长把咱俩座位排一起了,到时候不会了,我给你递纸条。”
甜甜是个大大狡猾的人,她明明心里觉得阮宁估计复习得还不错,到时候兴许能瞄两眼,偏偏嘴上不这么说,一怕阮宁为难,二也是以退为进。
小四齐蔓翻白眼:“心眼子多的哟。”
甜甜嘿嘿笑,阮宁抱着书,压力山大:“我再背背,再背背。”
正说着,老三周旦刚好推门进来,塞给了阮宁一张小纸条,一边喝水一边说:“热死我了。上面是电话。今天办活动,梁大胖给我打了一天下手,殷勤得紧,说让咱们寝室给他个机会,让你得空常跟他联系。”
阮宁一听梁大胖就炸了。
梁大胖喜欢阮宁。对,你没看错,小同学也是有追求者的。而且是很执着的追求者。大胖喜欢阮宁,全院闻名。每个学期、每个时期,总有零星男生跑到她面前,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唉,阮宁,我就不知道你对大胖哪点不满意了,你俩这么般配,哎哟真是操碎心了。
他们说的般配,就是阮宁没谈过恋爱,大胖也没谈过;阮宁数理化满分,大胖政史地满分;阮宁长得一般,大胖更一般;阮宁九十斤,大胖一百八十斤。真真是既互补又神似,不在一起天理不容。
起初阮宁压根儿不知道院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后来常常有不同的男生跑到她面前,看着她似笑非笑,笑得她发毛,又后来,有一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常常在上课时幽怨地盯着她看,再到后来,就是她的姐姐们围坐一团窃笑,然后表情微妙地通知她,她被梁大胖同学看上了。从此,阮宁打哪儿都能看到大胖,一团白肉晃得她眼花。
阮宁后来见他就跑,大胖别看胖,甩开肥肉跑得挺快,阮宁体育不好跑得慢,大胖说:“你跑什么哟?”
阮宁欲哭无泪:“你追什么哟?”
大胖说:“我喜欢你。”
阮宁说:“我不喜欢你。”
大胖很惊讶:“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阮宁说:“我压根儿就没瞧见你长什么样子。”
大胖:“你瞧啊。”
阮宁接着跑……
且有一回,有个陌生号码打了四五个电话,阮宁怕是小广告都没接,第二天正上着英语课,周旦发了条短信过来:大胖在教室门口等着你,说要跟你好好谈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连他的电话都不肯接。
阮宁吓尿了,一下课就抱着书包翻窗户从小花园逃走了。
没接电话就是讨厌他啊,没接电话还有可能是真不熟、真没记住啊。
大胖的字写得倒是挺清秀的,上面一行力透纸背的电话号码。第一次被人这样郑重追求,阮宁犹豫着要不要把电话号码存在手机上。她无意识地往前翻了翻电话号码,抚摸手机屏幕,瞧见一个长长的备注,微微愣住了。
“林林邻居家。”
小的时候,林林家没有电话,后来林林走了,再也没有音信,她侥幸着他会再回到那间种着大银杏树的老房子,买了手机之后,第一个记下老房子隔壁的固话。有时候她觉得他一定会回来,因为老房子里他最爱看的书都还不曾带走,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再也见不到他,因为天高路遥,音信杳然,如果尚巧没有那么浓烈的缘分,而一辈子,日出日落,又这么短。
她前些年给爸爸过周年烧纸的时候,总念叨着,做人做鬼,爸爸,总让我再看他一眼。
那天风很大,把带着点点明亮火星的黄纸扬到了天上。
妈妈说,那是爸爸听见了。
阮宁拿着诺基亚手机,哆哆嗦嗦半天,删了写,写了删,最终费劲地打了一行字:梁征同学,喜欢别人吧。我有喜欢的人啦。
又到了考试周,阮宁平常不大爱背书,都是考试前突击,这一回依旧如往常,天蒙蒙亮就去了自习室。
也不知道梁大胖是怎么得的消息,尾随阮宁去了同一间自习室。
阮宁看见大胖了也不好说什么,就坐在了第一排的角落。刚掏出书,大胖就坐过来了。
阮宁陡然间觉得压力山大。教室那么大,刚过六点,压根儿连个鬼影都没有,大胖哪儿也不坐,专门坐到阮宁旁边,显然是来堵人的。
可是他兴许也有些顾虑,迟迟没有说话,阮宁却已经不自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次被卡在墙壁和课桌之间,真像只兜在胖网拍里的瘦蛾子,逃都逃不走。
阮宁读了高中之后,性子就收了,人也生涩、自卑很多,在外人面前已不大说话,这会儿,她更是挠头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样低垂着眼睛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镜子前的自己。怪不得大家都说他和她像,原来她和他,在别人眼中,都是这样羞涩沉默而又为情所困的样子。
大胖的大名是梁征,梁征忽然就叹了口气,自嘲:“我都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你就把我推出局了,阮宁。”
阮宁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她心里酸涩,轻轻问他:“听着呢,梁征。你想跟我说点什么?”
梁征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他问她:“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阮宁想了想,也笑道:“吓人呀,突然就蹦出来了。她们都说你人特别好,大家都喜欢你。”
梁征揉揉眉毛,笑了:“可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一直一直地出现在你身边。”
阮宁愣了许久,眼睛才变得十分柔和,她说:“怎么会烦?你瞧,我长得也没有很好看,喜欢我的人又很少,好不容易有人这么喜欢我,一直不放弃,你同理推知,觉得我会烦吗?”
梁征叹了口气,终于宣泄出了委屈:“那为什么不能试试,不能接受我?因为我胖吗?”
阮宁摇了摇头,她说:“我喜欢的男孩子很穷,家里常常买不起肉吃,睡的床是八十年代的老床板,硬邦邦的,穿的衬衫洗过很多次,手肘偶尔磨得发白。我做白日梦的时候,还想过以后嫁给他,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缝缝补补可以学习,听说睡硬床可以站得很挺拔,这也很不错,但是,没有肉吃可怎么办呢?我当时真的非常忧愁,因为我非常喜欢吃肉,可是当他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喜滋滋地觉得,十天半月只吃一次肉也是好的。”
梁征忍俊不禁:“也就是说,我在你眼中,没有肉重要,而你喜欢的人,比肉重要。”
阮宁弯了眼睛咧了嘴,她说:“我想说的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总是担心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抓不住事情的核心。我以上讲的故事的前提都是那个贫穷的男孩也喜欢我。我担心人家家里穷,供不起我一顿肉,可是他就算穷,也没打算和我吃一锅饭、过一辈子啊。”
梁征忽然就懂了,说:“哦,你是想说你就是单纯地不喜欢我,跟我胖不胖没关系,可是你一个理科生思维怎么拧巴成这样?”
阮宁内心:听懂就好。真怕了你了,梁征同学。
梁征微笑,脸颊上的肉颤颤地:“我能摸摸你的头吗,阮宁?我一直想摸摸你的头来着。”
阮宁想了想,摇了摇头。她说:“你摸了我的头,又该觉得我可爱了。”
梁征抱起书就走,一刻不停留。他到教室门口,却转头,挥手道:“阮宁,虽然你很不通人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十分温柔的姑娘。”
“还做普通同学?”
“还做普通同学。”
阮宁终于解开心结,松了一口气。之后背了会儿书,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她收拾书包,起身,一屁股蹭在了小桌屉上,这本来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桌屉上有颗钉。
“嗷!!!”她一边号一边飙泪,整座教学楼都快被这一嗓子震塌了。
小同学颤巍巍地拔了一下,鲜血飚了出来。她傻眼了,如果应澄澄在旁边,保不准能听见她兴奋地来一句“哎哟,演电影了”。
小同学捂住屁股继续哭,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本想走楼梯,后来发现从八层挪下去有点难度,没等下去,就失血过多变纸片人了。
所以,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群医学生都蒙圈了。
这是怎样美妙的一个凶案现场啊?
电梯外站着的兴许是个姑娘,因为满脸的血和泪压根儿看不出眼前杵着的生物是人是鬼,只能从那一根马尾辫上分辨了。姑娘的橘黄衬衫和白色短裤上全是顶新鲜的血迹,她捂着屁股,眼泪就没停,好像一条养在茶缸里不停吐水的小金鱼,委屈极了。
刚向校花表白成功的张程显然心情不错,嗓门贼高,叫道:“哟哟,姑娘,杀了几个人?”
跟包子一样的一直对阮宁印象很不错的医学院小胖指着阮宁,尖叫了一嗓子:“你姨妈来啦?!”
然后小胖子特别热心:“我去给你买姨妈巾吧阮宁,你要多少毫米的,棉的还是丝的?”
阮宁发现了,自己长得特别招小胖墩儿。无论是法学院的梁征还是医学院的包子。
小同学很暴躁,疼得一头汗,一哭,脑门抻得发蒙,还被一群熊少年嘲笑。
她觉得自己的血淌得很快,指不定哪会儿就没了,贪生怕死的时候,哪儿有空理这群人面兽心的未来doctor,所以一边扫清障碍,把少年们往两边扒拉,一边蹭着眼泪往电梯里冲。
她刚走进去,一个高挑的穿着薄荷色衬衣的身影也跟了进去。他转身对着医学院众人,一脸平静,看着他们的嘴齐齐张成“o”形。
阮宁在电梯里,脑子一片空白,旁边的事儿也不大关注,腿抖得像筛糠,刚下电梯,还没来得及撒丫子往校医院跑,就被人扛在了背上。
“不要动。”少年的声音没有平时的淡漠,似乎是刚睡醒,带着略略的沙哑。
阮宁僵在白皙得如一朵初初绽放的百合一般的脖颈间,少年的肌肤温柔而带着甜香,她抹了一把脸,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继而觉得自己中了头奖,直直地趴在上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俞迟同学,801有颗钉子,刚刚可扎死我了。”
她小时候也常常磕住,一张嘴就是,板凳、石板绊住我了癞头蛤蟆这么大个,她一边嗷嗷一边找靠山,八九岁的林林拿牛皮筋做了个小鞭子,不是打板凳就是吓蛤蟆,小少年不大说话,却永远挡在她身前,顺着她。
此时的俞迟依旧没有说话,少年已经长得这样高,腿长得足够迈出大大的步子,但此时却安稳得像一座静谧的山。
阮宁血压低,废话却很多:“俞迟同学,我流这么多血,要喝多少鸡汤才能补回来?”
阮宁小时候爱看电视剧《三毛流浪记》,尤其爱看三毛饿了许久被人收留,喝了一碗黄澄澄的鸡汤的情节,小三毛捧着碗喝鸡汤的表情让她觉得那碗汤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她曾经对林林说过,林林也赞同。所以他们小时候生病发烧的时候,总闹着要喝鸡汤。
“说太多话只会消耗体内能量,在本就缺血的时候让你眩晕,阮宁同学。”俞迟语气平平,没什么感情。
“可是俞迟同学,如果不说话,我总觉得血马上流光了,悄无声息地就死了。”
他们客套地称呼彼此“同学”,一如当年初相见。
俞迟是个尽职的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那就成语接龙吧,分散点注意力。首词:千千万万。”
“万里挑一。”
“一步之遥。”
“遥不可及。”
“急不可待。”
待,待什么?
阮宁抓耳挠腮,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嘟囔:“待……大(dài)王派你去巡山。”
以上的通通都是她喜欢,而她的林林只喜欢看二十四集电视连续剧《西游记》。
俞迟眯眼看着校医院的门,细长白皙的右手透过肩头如释重负地拍了拍阮宁的脑袋,极自然,他说:“到了,阮宁同学。”
阮宁嘴唇苍白,把额头往少年颈间藏了藏,这人拍了她的脑袋,也不觉得她可爱。
千千万万中,怎不知你是万里挑一,我说我们一步之遥,你说我们遥不可及。约莫知道你急不可待地想要忘记过去,可是待到什么时候,我啊我才能忘记。
而后一日,大王派你去巡山,我与你只能匆匆告别。你先行一步,急不可待,与我此时虽只有一步之遥,可我也知自己不过万中平庸一人,翻天覆地之后,遂距你千千万万,颠来倒去,满目疮痍,才得一个循环,两两客套,十分圆满。
才得知,你是俞迟同学,而我是……阮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