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茵似乎是在挑选琴,他在屋内四处转了转,在一把琴上拨弄两根弦,又去另外一把琴上拨弄两根弦。转了一圈后,甄茵问我:“方才老夫所触之琴,哪一把更好?”
嗯?他是在考察我对古琴的鉴别欣赏吗?
我本来就紧张,现在被他问得更紧张,我对音色赏析真的是一窍不通啊!
我硬着头皮说:“琴与普通木材的区别在于,琴能用声音与人心灵相通。只要有了感情,无论是人或是物,便不能用好坏加以评判。
“若我好听空幽清明的琴声,我便会说第一把琴好。若我好听沉稳刚毅的琴声,我便会说第二把琴好。可是我不敢当着这两把琴的面说哪一把更好,因为被评价为不好的琴会伤心的。”
甄茵之前是脾气古怪,他现在是表情古怪。“你怎知琴会伤心?”
我抿唇说:“琴,以音律向世人诉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们说了什么,琴自然也能听到。这两把琴都是出自先生之手,先生必然是将他们都视为自己的孩子珍爱珍惜。没有哪个父亲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孩子不好。”
甄茵分别指着两把琴问:“若让你选一把带回去,你会选哪一把?”
我心里一揪,刚才我是不是侥幸跳过一个陷进?“先生知道的,我已心有所属。”
甄茵终于不再与我绕弯子,“你要凤焦何用?”
“奴家想将凤焦琴赠予一位挚友。”
“为何要赠予他人?”
“挚友日夜牵挂凤焦琴,奴家想替挚友圆了心愿。”
“那他为何不亲自前来?”
“挚友曾经来过,未曾讨得凤焦琴。”
“你与他琴技如何?”
“奴家琴艺不足挚友万分之一。”
“琴技低劣为何还要前来?”
我定了定心神说:“先生要听的,是能够感化人心的曲子。我虽没有间关莺语花底滑的本事,但我执念不灭。弹琴,最讲究人琴合一。若凤焦琴真如传说中那般可诉说人心,凤焦琴定能读懂我之心意如磐石。”
甄茵从墙上取下一把琴破损很严重的琴,放在桌上道:“你且过来。”
我随甄茵走到软榻边,他在一侧坐下后自己一个人弹了起来。看到甄茵弹琴,我不由得一惊,他的指尖完全没有落在我熟知的徽位上,但是他弹出来的曲子却丝毫没有走调。只不过琴破了,音箱没了共鸣,琴音沙哑得很。
他弹得是《卜算子》,苏辄之教我的第二首曲子便是这首《卜算子》。我对这首曲子很熟悉,所以对甄茵的弹发更加费解。甄茵不仅没有按照徽位弹琴,而且他在每一根弦上的落指似乎还很随机。
短短一曲《卜算子》弹完,甄茵抬头问我:“你可愿用此琴弹一曲?”
我知道我总是在最不该逞能的时候逞能,甄茵弹得很一般,不过他很一般的水平已经比我厉害百倍不止。问题是来都来了,我总不能就此转头回去。
甄茵起身后,我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下。
每次弹琴前我都会按顺序先拨过七根空弦,试试音准。听完散音我才知道,七根琴弦没有任何一根的音是准的。所以刚才甄茵是用七根音位错乱的琴弦准确地弹了一曲《卜算子》?!甄茵这是在我面前秀琴技啊!
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鼓足勇气问甄茵:“先生,奴家愚钝,不能像先生那样用琴音不准的弦弹琴,奴家可否先调音后再弹琴?”
甄茵点点头,没有说话。
还好他没让我直接滚出去!
从五弦开始,我将琴枕下的绒扣紧了紧。之后再由五弦四徽定七弦五徽,用七弦七徽定四弦五徽……
这琴是从来没有校过音吗?每根弦的绒扣和蝇头都被我扭了好几遍,调了半炷香的时间我才勉强将七根弦调好。调个琴就这么累,先抽出手绢来擦擦额头上的汗。
“你以何种标准调音?”甄茵突然问我一句。
我捏紧手绢,硬着头皮说:“先定五弦散音,再以五弦四徽定七弦五徽,以七弦七徽定四弦五徽,以此类推。”
“你怎知你定的音是准还是不准?”甄茵又问。
“这个……”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先把苏辄之以前教我的答案说一遍吧。“以五弦定七弦为例,若是音准了,尾音绵长,若是音不准,尾音浮动。”
“为何音准时尾音绵长?”甄茵果然追问了这个问题。
波的干涉是在十九世纪末才被科学家发现的,现在地球上还没人能够用物理原理解释,为什么两个相同的声音听起来是绵长音。但是甄茵都逼我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不给他露两手他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我问甄茵:“先生可否借纸笔一用,我画个图给先生看,为何音准时尾音绵长。”
甄茵脸色泛起古怪的笑容,他走出门去,片刻便拿了纸笔回来。
我在纸上画了一快一慢两条正弦曲线,问“先生可有见过水波?”
“自然是见过。”甄茵说。
我指着纸上的正弦波说:“从侧面看,水波便是长这样。若是两条水波相遇,水波便会叠加。若是波峰与波峰叠加,则叠加后的波峰更加高耸。若是波谷与波谷叠加,则叠加后的波谷更加深沉。若是波峰与波谷叠加,则相互抵消。
“这里有两条宽窄不同的水波,叠加后会重合为一个高低错落的不规则的波,不再像原本单独出现时的规则。但是如果两个宽度相同的波重叠,重叠后的波依然规则规整。”
我弹一声空弦说:“声音,光线,水纹都是波。声音是声波,光线是光波,水纹是水波。只要是同一种类的波,就能相互叠加。”
我又弹一声空弦和一声三徽说:“地音是绵长的,天音也是绵长的。只有两个相同的天音相遇,合奏出的和音才是绵长的。只要有一丝差池,合奏出的音都会有浮动。”
甄茵的眼睛越瞪越圆,“若如你所说,声音是波,为何老夫看不到?”
“奴家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先生看到声音的形状。”我起身说,“先生且随我移步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