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看着自己忽略了十几年的儿子,在他不在意的时间里他已经长成和自己年轻时无比相近的模样。
他心狠手辣,是三个儿子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可他也劝诫道:“长君是个好姑娘,你与她虽是利益交缠,可她却是真心待你。更何况,你也爱她,不是吗?”
情之一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从前以为爱之清浅,后来才知原来早已深入骨髓,而谢行之看起来比他更为自欺欺人。
“哼——谁会爱那样一个蠢货?”谢行之矢口否认道。
辉文帝叹了口气,唤道:“行之。”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做了半辈子的君王,这个位置上享受着最高的权利,却也承受着最黑暗的孤独,会有很多人敬你、怕你,却不会有人真的爱你。”
“有些东西,得到了再失去远比得不到还要痛苦,别让自己后悔。”
谢行之冷笑,嘲讽道:“你后悔那是你无能。”
辉文帝望着他固执的模样笑了笑,便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眼眸中像是有一个过来人对自己年轻时嘴硬和要强的了然,又带有他必然会被现实打败的笃定。
那种看透一切的感觉,让谢行之厌恶无比。
他看着他渐渐凉透的尸体,像是在反驳他父亲,更像是和他自己较劲,咬牙道:“我绝不会像你这样失败,更不会后悔。”
偌大孤寂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从那以后,他便将所有的一切都当成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比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辈子没有后悔过,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保持下去,从他生至他死,他会永远清醒且疯狂地坐稳在那个帝位上,没有弱点,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他。
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父皇的覆辙。
绝不会。
他玩弄着霍长君的感情,明知她对自己偏爱纵容,却一次比一次嚣张,甚至是肆无忌惮。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永远不会沉溺的稻草,一次次伤害又一次次算计,他以为他成功向辉文帝证明了是他错了,可直到霍长君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他……可能……也会后悔。
他竭尽全力想说服自己,那是她活该,她蠢,所以她活该被自己算计,她活该死无全尸。
她活该……被人抛弃。
可是,为什么看见那只断臂的时候,他竟也会心疼,他也会发疯发狂,他也会难受,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为她陪葬。他翻遍三千多具尸体而找不到她的全尸时他会心慌,又隐隐有一丝庆幸。
他想,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愿意活着站在他眼前,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甚至过往的一切他都会补偿她的。
她想要他回应她的爱,他可以,他统统都可以。她不喜欢每日乌烟瘴气,他依旧可以解散后宫,她喜欢孩子,他也可以给她,她想听他说我心中有你,他可以说上千百遍。
只要她活着回来。
这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看着那只断臂入睡的时候无数次这样想过。
所以,看见那本书的第一眼,他控制不住的欢喜,探子告知她与林晨绍在一起时,他简直想杀人。但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假死也好,有过旁人也罢,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活着站在他眼前,他便可以统统都原谅。
可她想逃,霍长君,唯独这一点,不行。
第62章 我不欠你 房间里一阵沉默,霍长君等待……
房间里一阵沉默, 霍长君等待着答案。
她心如擂鼓,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她害怕知道了自己承受不起,又不能接受都到这时候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连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眼眸透亮地望着谢行之,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嗓音低哑道:“你走之后,北幕城破, 我在城墙上看见了何树, 他和禄元胜站在一起,有说有笑。谢行之,他是你的人,你告诉我,当年你到底为何突然弃了天幕城?是迫不得已还是……”
她唇瓣都在颤抖, 实在是无力将“故意为之”四个字说出口。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他们二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到此刻。
当最后一丝遮羞布都被扯破,直面赤/裸裸的真相时, 彼此都撞得头破血流。
谢行之舔了舔唇, 眼眸微微避开, 轻声问:“还重要吗?”
一句“还重要吗”瞬间让霍长君红了眼,那真相背后是血淋淋的生命,是与她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可能不重要?她咬着唇,不死心道:“重要。”
“真相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行之, 这是我霍家军护卫的信念, 我父亲一手建立霍家军只为守家卫国,如果真的是你抛弃了它,那你不配做这个君王, 更不配我从前那样护着你。”
“我会杀了你的。谢行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她赤红着眼睛道。
三千五百七十二条人命,每一条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她没有办法接受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抛弃了。她更没有办法接受,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是这样一个残暴的君王。
谢行之将她仇视的眼光尽收眼底,黑眸微垂,而后缓缓抬眸,他望着霍长君那双眼睛,笃定道:“何树早已是楚国公的人,三年前,楚国公趁我去边关运粮,发动宫变,想将你我一网打尽,他早已和禄军山勾结,割地求和是他散布的谣言,也是他对禄军山的诚意。可等我剿杀了楚国公之后,天幕城已破,你也已经战死了。”
他说得那般笃定与认真,眼眸明亮,一点不带退缩,想来这就是真相。
霍长君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松了口气,突然哭出了声,她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缓缓蹲下身。
“唔——”
即便早就将谢行之恨之入骨,她依旧不希望她与三千余名战士真的被他抛弃。那样他们就真的成了无家无国可归的孤魂野鬼了。
这件事情已经在她心中埋了三年了,她从不敢触碰,午夜梦回之时连哭喊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这就像是一个久治不愈的伤口一直隐埋在角落里,流脓发烂,早就烂进了她心里。
她依旧是恨的,恨楚国公,恨谢行之,更恨自己无能。可她又有一丝丝庆幸,至少这样尚且还能证明她父亲的选择是对的,也能让她的死守还有一丝丝的意义。
至少她的选择不是全然错误,错得离谱又愚不可及。
那是真相吗?
谢行之看着她乌黑的头顶,闭了闭眼。
回忆起了三年前,那确实是真相。
可那又不完全。
他确实不曾想过放弃天幕城,否则不会做打算要御驾亲征。那毕竟是大汉的国土,割地求和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
可是……
他要放弃的人是……霍长君和霍家军……
他轻轻地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
他只是在大概猜到了楚国公的图谋之后,依旧选择了踏进了他的圈套,将计就计,让他以为自己能赢。
他只是在知道天幕城很有可能成为这一场阴谋里的牺牲品时没有选择告诉霍长君。
他只是在想带走霍长君的时候又犹疑了,觉得她死了才好,这样自己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他只是原本想解决了楚国公之后,再让何树反水,关门打狗,吞并燕军。是了,何树是楚国公的人,可也是奉了他的命。
在这场战争里,在他的谋算里,若是成功,内忧外患一并除之。
他只是确实不曾将那一小部分的生命放在眼里。
他只是……如今也有那么一丝丝后悔了。
不过没关系,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谢行之将她扶起来,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他把人搂紧怀里,死死地搂住,越扣越紧,仿佛这样他才能安心,他说:“长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会对你好的,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霍长君哭肿着一双眼,没有说话,她无力挣扎,又惊又惧。
可谢行之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就好像他已经决定好了这一切,霍长君的想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无权改变任何结果。
*
好似一切真的回到了从前。
天清气朗,小院里,树木郁郁葱葱,阳光从枝杈间洒落,被树叶切割得稀碎,落在人心上,稀罕不已。
霍长君说喜欢在小院里无忧无虑的日子,谢行之便真的答应多停留几日。
这日,霍长君单手舞剑,剑未开刃,不过是比划比划,她身形比不得从前利落逍遥,却也别具风范。额间浸透着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谢行之立在屋檐下瞧见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他拿着帕子,从身后走近。
霍长君眸光一凛,反手一剑便刺了过去,眼瞧着那剑都抵在了谢行之的脖颈上。
可他却丝毫不躲,只是微笑道:“累了吧,擦擦汗。”
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疯子。”
霍长君望着他,持剑而立,咬牙道。
可他依旧微笑着。
这一切看似恢复到了从前,甚至更甚从前。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会看着自己笑,会照顾自己,一如从前自己对他那般无微不至,关怀备至。他甚至会说爱自己,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词,将人夸得脸红心跳,他也不再阻挠她练剑习武,他甚至盼着她多出门走走,让她别闷在房间里。
他们之间的地位好像颠倒了,追逐的人变成了谢行之。
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个躯体里住着一个充满了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疯子。
这不是爱,只是他的占有欲在作祟。
他如今没有了任何人钳制,更是肆无忌惮和疯狂。
她轻声道:“若你真的想对我好,能不能让我再见林晨绍一面?”
她从前宁折不弯,好像也并没能让事情好转,霍长君想了想,放下了剑,然后牵住了谢行之的袖子,放柔了声音道:“谢行之,若你真的爱我,便当按我想的方式待我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