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带兵出征西楚。”
众人回头,只见霍长君一身盔甲,长发剪了大半, 然后高高束起,身形利落地站在门口,她不惧众人齐聚的目光,脊背挺直,一步步从大殿门口走入,沉重的脚步声打在人的心口上,是那么的有节律那么的规整。
她分明没有一众男子那么高,可是她的气势瞧着却叫在场所有的男子都心悸了一瞬。恍惚间,竟有一瞬间让人觉得是霍老将军复生了。她面容冰凉,神色凉薄,可是所有人却在此刻愿意信服在她的盔甲之下。
赵成洲愣在了原地,唇瓣微张,讶道:“长君。”
林晨绍也惊住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那些东西他原是不想给她的。
她不配。
可是,思来想去,除了她,也没有任何人再有资格拥有那些东西了。
她一步步由远及近,脚步声声声入耳。她沉默寡淡地行至众人眼前,她从下往上仰视着谢行之,可谢行之却分毫没有感受到她的臣服,反而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强势与疏离。
“你怎么来了?”谢行之眉头紧皱。
霍长君没有回答。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太久了。
若不是连雀实在看不下,暗中停了她的药,只怕她现在还是神志不清着。自她父亲身亡,自她起了反心,霍长君就感觉到自己心力不济,她身体里大部分能量都被消耗掉了。
每日想要睁开眼清醒一会儿都是困难重重,她活得撕裂痛苦,身体里一部分情绪暴虐,想要发泄为父报仇,另一部分自我愧疚欠责,恨不得以死谢罪。
她像是生生地拥有了两个灵魂,两个人格一般,她无法让体内的情绪合二为一,甚至反过来受到那些恶魔般的情绪的控制。
她似乎有些病态了。
她活得无价值,无意义,只有痛苦和怨恨,这样的她迟早会死在自己手里。
可直到昨夜,林晨绍托人将父亲的衣冠送来,还附带着一封信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活着原来还有意义。
边关的将士每回上战场前都会做好战完的准备,所以上战场之前,他们总是会写上一份遗书,以防万一。若是平安归来便将遗书撕去,以除晦气,若是不幸身亡,那这便是家属最后的一丝念想。
小时候,父亲也是会写的,甚至每回上战场之前,父亲都会郑重地告知自己,遗书在何处,如若他身死,要将遗书如何处置,自己又要投奔哪位亲朋,他每一回都将后事交代得事无巨细,生怕他走后亏待了自己。
霍长君一开始也很认真地听着,可是,他上战场的次数太多了,多得霍长君都记不清到底撕毁过多少份未曾拆开的遗书了。无论多么凶险的战场,他总是有本事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然后又将遗书撕掉,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地霍长君便也就不那么担心在意了。
他也就渐渐地没写了。
霍长君想起,他分明是主将,可以只坐镇账中运筹帷幄,可他偏偏热爱战场厮杀。年幼时以为他是自己喜欢厮杀拼搏的感觉,如今才明白他想的是自己上战场多杀一人,身边的兵将便少一人上战场面对危险。
他从来如此,心中只有大义与家国。
所以,自己活得寒酸又拮据,一辈子就奢侈过一次,也是她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出了天幕城,人人赞叹,一辈子也就冲动过一次,担心她为了见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与半辈子的名声。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自己就是父亲的灾星,若是没有自己,父亲会活得更好,更开心。
可没想到,这回老头真的去世了。
但,当她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时,霍长君心底那些肆虐暴戾的气息瞬间都化为了平和与悲伤。
她的早已哭干的泪水落在了信纸上。
“长君,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我曾想过,是不是要写下这封信,你已经看过太多生死,自幼撕过的遗书比书本还厚,父亲实在不知道写下它对你又还有什么意义。可是,长君,原谅父亲,为父……为父实在是想你了,这也是父亲最后一次唠叨你了。”
霍长君看见“想你”的那两个字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她不难想到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到底经过了多少挣扎,才会把自己对女儿的思念放在遗书里。
“长君,我自知为将者终有一日会死在战场上,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幸运,我很满足。我一生征战沙场,树敌无数,手握重权,引人猜忌。若我身亡,必会有无数纷争与猜忌。长君,我只告诫你一点,家国大义在上,个人私仇在下,不可妄动江山国本,守护黎民百姓是霍家人的使命。将军守护的不是谁一个人某一家人的江山,而是黎民百姓的安稳幸福。这是我一生为之拼搏守护的信仰,我若亡于沙场,那是死得其所,我不怨无悔,你不必怨恨怪罪任何一个人。
长君,我亦知你心中对我将你嫁与太子始终存疑。可是当年恭王与太子之争,为父曾亲眼见过二人对边关之战的策论。恭王性弱,遇战则避,大事上容易任人宰割。而太子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性刚,同时又懂得隐忍筹谋,可谋定大局而后动。长君,若今日是太平盛世,为父未必如此选择,可今日边关战事未平,朝堂党派相争不断,性弱者如何能守住江山与朝堂?为父并非断言谁更胜一筹,只是乱世需枭雄方可固天下。他或许不是最好的帝王,却一定是能守得住大汉江山的国君。我将你嫁与他不仅是太后的请求,也是为了大汉着想。太子虽性刚强,却过于偏执猜疑,而你一心赤诚,最是纯善。如此,便是牵制他最好的人选。长君,原谅父亲,为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牺牲了你的婚事作为筹码,这么多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最后一页的纸张略微硬化,霍长君抚摸着上面,那里很有可能曾经滴落着父亲的泪水。
“你十四岁便嫁往盛京,心智未曾开化便要远离家人与故土,是为父的自私害你如此。长君,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过多苛责,只求来年春雪化时,你能回来看一眼,足矣。”
朝堂上,众人从霍长君出现的震惊中回神。
皇后娘娘竟是要亲自出征?这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消息。
顿时朝臣议论纷纷。
而谢行之脸“唰”地一下就耷拉了下来。
“臣自请带兵出征西楚。”霍长君单膝跪地,身体略弯,拱手又重复了一遍。
“朕不许。”谢行之脸色发黑,冷声道。
“我自幼在边关长大,与燕军将领周旋多年,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把戏。我父亲战死,霍将军元气大损,如今霍家只剩我一人,我有这个责任担当起领导霍家军的重任。单凭我姓霍这一点,世间便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她冰冷的眼眸看着谢行之,不带一丝感情,没有一点留恋。
她说了那么多,谢行之一句都不信。可有一句她说对了,单凭她姓霍这一点,世间便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若只论带兵打仗的本事,林山河等人并无太大差别,都是半斤八两,可眼下大汉的军队缺的是打赢胜仗的信心和一个能让人相信,放心追随的将领。
所以她有天然的优势。
而其他人,林山河倒是想领兵,只是他身上旧伤遍布,年岁又大,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重任。而林晨绍年岁小不能服众,赵成洲远离边关多年早不知边关之事,也难以服众。
可这些都不是谢行之真正拒绝任命他们为主将的理由。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根本不信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才会想御驾亲征。
而,唯有她,可信又能用。
可是,谢行之突然间捏紧了拳头。
“我不准。”
朝堂之上,他气得说话都没了分寸,他说不出自己为何生气。可他就是凭直觉知道自己今日不能放她走。
他分明知道霍长君不会背叛自己,至少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证明她就是会留在自己身边,永远在这里陪着自己。可他就是不想答应,他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在抗拒这个建议。
倒是有朝臣觉得这还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如今谁上都是打败仗,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有人刚要上前一步赞同道:“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后、”
可下一瞬当他感受到上面那束刺得人头皮发麻的视线时,大臣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霍长君看着他,眸光冰冷,一如他既往的眼神,她说:“谢行之,我姓霍。”
这句话你提醒过我无数遍,我为此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如今我将这句话还给你,并愿为之付出生命。
第41章 “出发!” 朝堂上,眸光相交,谢行之……
朝堂上, 眸光相交,谢行之第一次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抗拒。他唇瓣紧抿,下意识地忽略这些不舒服的感受。
霍长君跪在原地, 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早就预感到了他会不同意。
她神情静好地从怀中掏出一道圣旨,明黄色的布帛高高举过于头顶,众人眼中都辉映了那璀璨的颜色。
她淡声道:“四年前, 恭王逼宫, 太子府围困,我父率兵前来营救,因救驾有功太后娘娘为表感激曾许下诺言,若有朝一日,霍家有难, 可向她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
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保命符, 他至死未曾想过用在自己身上,如今却被她用来离开这里。
来之前, 她已经求好了懿旨, 太后这些日子头发也花白了不少, 人也憔悴了。
她踏出寿康宫的大门时,太后说:“长君,是我对不住你。”
霍长君沉默以对,拿着懿旨离开了。
在这宫里每个人都在说着对不起她,可是每个人都还在算计她, 利用她, 他们嘴上说着一套,手里做着一套,她已经听不懂看不懂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群臣面面相觑, 未曾想到太后竟也会插手此事。
李德让立刻将那懿旨接过,送到了谢行之手边。
可谢行之却掐着自己的衣袖,迟迟不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她这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不接霍长君也不催。
只是阳光微移,时间流逝,沉默让所有人都开始烦躁不安,朝臣们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种隐性的逼迫。
李德让不得不硬着头皮将那懿旨再一次递到谢行之眼前。
谢行之压根不看那懿旨,只是盯着霍长君的颅顶,眸光阴冷怨恨至极,牙齿用力地挤出一个字道:“准。”
闻言,霍长君平静地弯腰叩首,额头点地的那一瞬,她感受到了这大殿的冰凉,就如同她人一样。
她淡道:“谢主隆恩。”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李德让见状,当即宣布:“即日起,霍氏女长君袭其父镇北大将军一职,领兵西北,不日出征,望朝野同心,力胜燕国。”
朝臣齐声道:“谨遵陛下旨意。”
这一瞬,霍长君才感受到了解脱,整个身体都松缓了无法衡量的重担。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父亲,你看见了吗?
我终于是我自己了。
她缓缓起身,站起来,平和安静地与谢行之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淡然退场。她如何来便如何离去,犹如一阵风刮过便再无踪迹。
退朝之后,谢行之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把那份懿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他眸光阴暗,眼神阴郁,眼底都怄着火。
懿旨胡乱地摊开,隐隐约约可见,上面的字并不多,只有三句话,“准许霍氏长君离宫居住,可归天幕,归期不限。”
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太后的懿旨无法直接指定霍长君袭父位、继兵权,可是她却能准许霍长君无限期地离开这里。
至于回到天幕,是否还能被他们掌控,又是否还会回来,谁能预料呢?
霍长君穿着那身盔甲走在皇宫的小路上,她没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而是避开人去了还在修葺的长春宫。请来的工匠还在干活,霍长君就远远地看着,当日一场大火烧尽,如今已经重建了大半。
有宫人瞧见了她的身影,匆匆跑过来请安,可霍长君却只摇了摇头,让他们继续干活,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阳光一点一点地偏斜,洒落在她身上显得温和沉静,而非绝望与悲伤。砖石敲打的声音有节律地在耳边“咚咚”的响起,她静默地看着,任由时间流逝,此刻她居然无比的心安,大概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吧。
这里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最多的地方,宫门前那棵香樟树在火海中被烧得枝叶枯死,早没了过往的威严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