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根生居然一点也不怂地道:“你现在埋我也来得及。”
顾青恍然,喃喃道:“说得有道理,你提醒我了……此地是潼关,西望长安,东接函谷,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埋在此处你宋家后代会发大财的……”
宋根生神情一肃,长揖到地:“我错了,请不要埋我。”
顾青斜眼瞥着他,冷笑道:“狗东西,还治不了你了。”
宋根生颓然长叹。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立功多升官快的人,一定有他的本事,心狠手辣脸皮厚,无论哪一样本事,都是如今的他万万无法比的。
不过宋根生这几年也改变了不少,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刚才那一记猝不及防的认错干得漂亮。
想到这里,宋根生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玩笑过后,顾青说起了正事。
“根生,王师平定叛乱后,朝堂会有大变局,你不能总是窝在蜀中那块地方当官,对你没什么好处,往后各地节度使的权力会受到制约,你就算当上剑南道节度使了,也不过是个地方官,考虑一下来我身边吧。”
宋根生不解地道:“节度使之权为何会被制约?”
顾青微笑道:“因为我决定要制约节度使之权。”
“你说的话……天子会听?”
顾青点头,语气坚定地道:“会听,他必须听。”
如此霸气的话,宋根生被深深震慑了,瞬间便明白了顾青将来的路。
平叛之后,李唐皇室不一定会轻松,因为世上多了一个名叫顾青的权臣。
再想想如今顾青麾下如狼似虎的安西军,以及此时安西军虎踞潼关,西望长安的情势,如同一头即将下山觅食的猛虎,任何反抗都会被它撕成碎片。
生平第一次,宋根生觉得顾青已高不可攀了,不仅是官职地位的区别,而是高度和眼光的区别。
当宋根生还在为造福一方百姓而满足时,顾青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
“改变权力中枢,培养自己的派系,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天下人都不得不驻足倾听,不敢不听,令出中枢,泽福天下,恢复盛世才有希望,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宋根生沉默良久,轻声道:“若掌握中枢之后,你也做出了糊涂昏聩的决定,谁来制约你?”
旁边的段无忌浑身一震,神情焦急欲言又止。
跟随顾青数年,已经很少有人敢对顾青说出如此逆耳的话了,宋根生虽是顾青的同乡好友,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家已经不再是石桥村里直言无忌的少年,宋根生面前是位高权重,连当今天子都不得不忌惮七分的权臣。
宋根生怎敢如此。
顾青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笑道:“还以为你改变了不少,骨子里却仍是当年的犟脾气……你问的问题太深,上下几千年大概没人能解决,我只能说,如果我做出的决定是糊涂昏聩的,民间的百姓受了损,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推翻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还是会镇压下去。”
宋根生愣愣地看着他,没吱声。
顾青接着又道:“镇压之后再反省自己,纠正错误,让政令走回正道上来,这才是当权者该做的,历史上那么多王朝的覆灭,是因为他们镇压了反对者后,完全不知自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王朝才会灭亡,我不会走那一步。”
宋根生垂头默然。
顾青叹道:“任何人张嘴就能说自己的志向是造福天下子民,可造福子民这条路究竟有多难走,唯有真正当权的人才明白,未来或许会有无数人骂我窃国篡位,骂我是董卓曹操,没关系,百年以后,人们会知道,我是一个务实做事的人,这便够了。”
“根生,我需要有人帮我,和我一样不为权力,只为踏实做事的人,你愿意吗?”
宋根生沉默良久,道:“我愿帮你,但如果我觉得你错了,我也会直言不讳,那时我伤了你的面子,你会杀我吗?”
顾青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孩子,我保证不打死你。”
……
安西军攻破潼关后便没了动静,顾青下令全军在潼关休整,破潼关已五日,安西军仍岿然不动。
潼关破后,叛军兵马调动频繁,长安,蒲州,邠州等地皆有叛军缓缓向潼关集结。
九月初九重阳,关中各路叛军对潼关形成合围之势。显然史思明也很清楚,失去潼关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聚集了近十万兵马涌向潼关,试图夺回潼关。
安西军诸将纷纷向顾青请战,请求领兵击退叛军,顾青却拒绝了。
战术上,叛军攻打潼关自然要将其击退,但是战略全局上,此时安西军不宜出战,因为这场战就算胜利了,对安西军来说也是弊大于利。
西面的朔方军不动,安西军就不能动,李亨和下面的朝臣们或许在翘首以盼安西军与叛军打个两败俱伤,顾青怎能上他的当?
安西军的实力若被削弱了,顾青的底气就没了,后果会很惨。
尽管有心尽快结束这场叛乱,但顾青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已是一方军阀,他的战略观已完全站在军阀的立场上。
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不如此,顾青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很清楚李家两代帝王对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别看李亨如今对他忍气吞声,那是因为顾青实力强大,一旦他的实力被削弱,李亨立马就会化身为一头疯狂嗜杀的狼,将他撕成碎片。
又过了三日,十万叛军兵临潼关城下,潼关上空战云密布,攻防之战一触即发。
当天夜里,顾青令孙九石率神射营出关,夜袭叛军大营。
宁静的子时,叛军大营枪声大作,叛军对神射营的到来并不吃惊,似乎早有准备,神射营刚在大营外露面,叛军已严阵以待,在叛军将领的命令下,叛军骑兵开始对神射营发起冲锋。
然而神射营却不慌不忙,在潼关下摆好了阵势,三段式轮流射击,无数骑兵冲锋竟无法近身,一阵阵巨响之后,骑兵落马者不计其数,神射营不仅没被冲破阵型,反而还朝前徐徐推进,直到快推进到叛军大营辕门前,叛军终于被杀得心惊胆寒,连营帐都没来得及收拾便仓惶后撤十里。
此战神射营大胜而归,战后粗略统计,神射营毙敌近六千,缴获战马四千余,兵器粮草更是堆积如山。
叛军预料到安西军会夜袭大营,但他们显然没预料到顾青会派出神射营这支当世无敌的军队,将士们手中那支会喷火会冒烟会发出巨响的古怪兵器着实给叛军狠狠上了一课,分分钟教他们做人。
所以尽管早有准备,叛军还是被打得一败涂地,初战便折损了六千兵马。
此战的效果不仅是毙敌六千,更给活着的叛军造成了心理上深深的恐惧,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当天夜里的一声声巨响,无数叛军拼了命的冲锋试图冲破安西军阵列,最后尸体躺满了一地仍然无法寸进的恐怖画面。
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好像凡人在向神明挑战一样,无论如何拼命都无可奈何,只能被神明轻飘飘地屠戮。
第五百六十八章 虎啸山林
叛军实实在在被安西军教训了。
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十万叛军,兵临潼关的当天夜里就被安西军摁在地上狠狠抽了一顿耳光。
领兵的叛军将领是原来潼关的守将安守忠,在安庆绪即位称帝后,叛军内部其实已经派系林立,由于安庆绪德不配位,在军中又素无威望,导致叛军很多将领对安庆绪并不服气,全靠史思明才安抚下叛军将领们蠢蠢欲动的对安家皇权的蔑视。
安守忠却无疑是派系林立的叛军中的异类,安守忠原姓王,后来其军事才能被安禄山看重,然后收他为义子,安守忠从此对安家忠心耿耿,在如今长安城的叛军将领里,安守忠是典型的保皇派。
安守忠其人对安家忠心,却也很会做人,叛军上下与安守忠的关系非常融洽,甚至连史思明都与他称兄道弟,再加上其军事才能出众,安守忠俨然已是史思明之下的第一人。
上次潼关失守,安守忠在部将的断后掩护下仓惶逃回长安,不仅没受到任何惩处,安庆绪和史思明反而温言安慰,令安守忠感激之余更是羞愧难当。
这次史思明集结十万兵马试图夺回潼关,安守忠急切请战,要求领兵为帅,一雪当初被安西军攻破潼关的耻辱。
史思明对安守忠其实是不大放心的,当初在函谷关一战后,史思明亲眼见识了安西军的可怕,原本打算亲自领兵收复潼关,然而安守忠频频请战,甚至给他跪下了,而史思明实在放心不下长安城。
如今的史思明已然是军政大权一手抓,实实在在的权臣,安庆绪这个皇帝只知在后宫玩女人,敛钱财,被他完全架空了,可长安城里仍然暗流涌动,派系林立的叛军将领齐聚长安,史思明实在无法分身离开长安,否则恐怕后院着火。于是史思明不得不答应了安守忠,由他领兵收复潼关。
安守忠志得意满地出发了,没想到刚到潼关城门下,便被安西军当头狠狠给了凌厉的一击。
叛军败退十里外,安守忠急了,在帅帐内跳脚大骂麾下部将无能懦弱。
然而安西军神射营的古怪兵器却仍然深深地震撼着叛军,败退的距离只有十里,可叛军军心跌落的距离却远远不止十里。败退扎营后,叛军将士仍惊魂未定,各个营帐中都在悄然流传关于安西军那支神秘的军队的传说,传言越广,军心越涣散。
顾青见好就收,神射营在叛军大营前逞了威风后便立马下令收兵。
神射营确实是一支无敌的军队,但由于燧发枪很难打造,而且神射营三段射击本身也存在弱点,若被人从侧翼突破而入,阵列就会被敌人破坏,造成巨大的伤亡,神射营当夜之所以战果颇丰,是因为趁夜偷袭,同时敌军对神射营不够了解。
神射营得胜回营后,潼关再次关闭,叛军驻扎在十里外,既不撤退也不敢进攻,可见主帅安守忠对安西军的心情何等矛盾。
潼关内,顾青召集众将商议战事。
神射营占了叛军一次大便宜,孙九石在帅帐内神情难掩得意,被众将狠狠瞪了几眼,孙九石这才稍有收敛。
“公爷,老是这么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下一步是收复长安,潼关外的叛军若不能击退,收复长安遥遥无期呀。”沈田急躁地道。
常忠盯着面前的沙盘,摸着下巴道:“末将觉得,只要守好潼关,收复长安倒不急于一时,咱们依托潼关地形多杀叛军,待到叛军的人数越来越少时,他们自己就会弃守长安,明知守不住还坚守,就算叛军将士愿意,坐在长安城里的安庆绪也不会愿意的。”
鲜于仲通捋须笑道:“常将军看得远,老夫与将军的看法一样,而今之计是多杀叛军,潼关外的十万兵马若被咱们全歼了,长安的叛军自然不战而退,安庆绪惜命,冒不起这个险。”
段无忌犹豫了一下,道:“公爷,各位将军,叛军自占据关中后大肆招兵买马,将关中无数青壮强行充军,如今叛军的兵力已有二十万之众,就算潼关外的十万叛军被咱们全歼了,整个关中还有十万叛军,其中长安大约八万之数,若只是坚守潼关,恐怕意义不大。”
新任都尉的马燧摇了摇头,道:“段先生,叛军虽有二十万,但其战力已非当初范阳起兵时能比,安禄山范阳起兵时,叛军十五万之众,这十五万皆是久经沙场的边军,其中还有大量骁勇善战的异族部落精兵,但安禄山起兵近两年,叛军已被咱们安西军和别的王师兵马消耗得越来越少,如今叛军的战力恐怕连当初的五成都不到。”
马燧望向沉默不语的顾青,道:“所以末将以为,安西军无须顾忌,可出潼关与那十万叛军决战,叛军虽有十万,其中大部分是强行充军的青壮,他们对叛军心存反感,充军不过是为了活命,不会有人真正为叛军卖命的,只要安西军发起正面决战,叛军必然一击即溃,此战有八成的把握可大获全胜。”
见帅帐内众将大多赞同此时出关与叛军正面决战,沉默许久的顾青忽然笑了:“你们啊,眼睛只盯着潼关和长安,难道目光就不能放得更长远一些?”
众将皆愣住,疑惑地看着他。
顾青指着沙盘缓缓道:“此时安西军若出关与叛军正面决战,自然会大胜,这一点我对将士们有信心,但安西军必然也会折损不少,毕竟对面的叛军有十万人,你们难道没想过,安西军折损之后会怎样?”
此言一出,帅帐内众将皆寂,接着大家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只有鲜于仲通捋须阖目,假装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顾青若有深意地瞥了鲜于仲通一眼,仿佛故意试探似的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帅帐内皆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兵权便是怀璧之罪,咱们若折损过大,不仅你我,下面的将士们会有什么下场亦未可知,眼看这场叛乱的攻守已易位,这等时候切不可冲动,稍有不慎便教渔翁得利。”
鲜于仲通仍然阖目不语,隐隐可见眼皮抽搐。
李嗣业挠了挠头道:“难道咱们与叛军就这样干耗着不成?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太无趣了!”
顾青神秘地一笑,道:“不急,很快会有转机的,我保证。”
……
顾青的保证很快验证了。
潼关内外,敌我双方互相对峙了三天,这三天里两军相隔十里但风平浪静,空气里甚至闻不到火药味,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三天后,一脸无奈的杜鸿渐和李辅国主动找来了。
杜鸿渐见到顾青就叹气,苦笑道:“顾公爷,安西军已据潼关,叛军反扑更是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您为何不下令乘胜追击,一举击破那十万叛军呢?”
顾青正埋头对付一只叫花鸡,叫花鸡是他的新创,荷叶包裹成年妖娆的母鸡,母鸡肚里塞满香菇,花椒,姜蒜等调料,再裹上湿泥放入火中烤一个时辰,扒开泥土后清香扑鼻,令人不可自拔。
叫花鸡吃了一半,顾青头也不抬地道:“你们收到天子诏令了?”
杜鸿渐点头:“是,昨夜有密使绕过叛军大营,将天子密旨递到下官手中。”
顾青仍埋头吃鸡,道:“天子为何不直接将诏令给我,反而要你们在中间传话?”
二人一滞,这个话题有点敏感,其敏感程度其实只有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天子为何不直接给你下诏,难道你心里没点数么?
杜鸿渐果断略过这个话题,道:“顾公爷,天子有旨,请顾公爷率安西军出关击敌,叛军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末,安西军当速速收复长安,迎天子还政于都。”
顾青嗯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抬头扫了二人一眼,道:“安西军暂时不能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