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目瞪口呆,然后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自己坐在河边钓了两天的鱼,结果只钓上来一条,人家挥舞着一根铁镗下河,片刻间便捞起好几条。
感觉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有了崩塌的迹象。
沈田将打晕的鱼捞起来扔上岸,站在河里挥手道:“侯爷够不够?要不要末将再捞几条?管饱!”
顾青黑着脸,摇了摇头。
沈田这才上了岸,胡乱地擦了擦身子,也不穿衣裳,光着膀子坐到顾青身边。
“侯爷以后想吃鱼跟末将说,夏天赤河里鱼不少,末将帮您捉,要多少有多少,您这样钓鱼太慢了,半天难得钓一条,命短的人怕是活不到鱼上钩的那天。”
顾青冷着脸道:“你懂个屁,我钓鱼……为的是雅兴,为的是悲悯众生,为的是超度河里的鱼。”
生硬的借口令沈田不知该不该露出心悦诚服的样子,狐疑地扫了一眼那条被腌制得妥妥的鱼,生前不知遭受了多么惨不忍睹的酷刑,然后迟疑地点头:“是是,侯爷悲悯众生,您钓的这条鱼死后若知侯爷是用红烧的方式帮它超度,定会对侯爷感激涕零……”
顾青叹气,这帮部将从韩介到沈田,杀人冲阵都是难得的骁勇之将,但是都不怎么会聊天,一聊就死。
“换个话题,不然我会越来越尴尬。”顾青果断地道。
沈田叹了口气,道:“侯爷,裴御史下午来大营了,咱们挖的坑他居然没上当。”
顾青平静地点头:“意料之中,裴御史不是蠢货,这个坑挖得太大,不上当是正常的。”
沈田不甘地道:“差一点就上当了,当时他都已经提笔了,不知为何突然反应过来,果断把笔扔了,可惜就差一步他就万劫不复了。”
顾青苦笑道:“其实就算坑了他也没多大的意义,死了一个裴周南,陛下还会继续派人来安西的,我总不能将陛下派来的人杀了一个又一个吧?”
“侯爷,末将留在西域商路附近的一千兵马是否撤回?”沈田不确定地问道:“他们的粮草饮水不多,该回营补充了,这几日他们剿了好几股盗匪,战果颇丰。”
顾青问道:“这几日城里盛传盗匪劫杀商队,那些所谓的商队尸首都是盗匪的吧?你确定没有真杀商队吧?”
沈田急忙指天发誓:“末将发誓,尸首全都是盗匪的,剿灭盗匪之后给尸首换上商人的衣裳,绝不敢真杀商人,侯爷军令在前,谁敢违反谁就掉脑袋。”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派人去告诉那一千兵马,再灭两股盗匪,制造两起‘惨案’传到龟兹城让商人们都知道,然后便可以回营了。裴御史脑袋上的这口锅,我要让他背得扎扎实实。”
说着又对韩介道:“你让亲卫乔装进城,跟客栈女掌柜说,再煽动一下城里商人的情绪,狗官害得西域商路不安宁,多挨几天骂有助于三省吾身。”
锅里的油烧滚了,将腌了半个时辰的鱼下锅,刺啦一声,一阵浓浓的鲜香传开。
顾青漫不经心地煎着鱼,一边道:“从今日起,我主动让出节度使权力,对外就说裴御史下令安西军不准出营,节度使不敢违其令,故而安西四镇军政诸事不必请示我,我要度个长假,嗯,军政事你们可去请示裴御史,人家远道而来,为的不就是牵制我的权力吗,呵,我主动帮他达到目的,皆大欢喜。”
沈田犹豫道:“若裴御史果真不客气地接管了节度使之权,代侯爷处置安西四镇军政诸事,该如何办?”
顾青笑了:“如果裴周南真敢这么干,我就真佩服他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哈哈,从七品监察御史到三品节度使,一下猛跳了四级,这得面北而拜,遥贺裴家祖坟冒青烟啊。”
扭头看着沈田,顾青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较量,拼的是心智,比的是机谋,既然裴御史来势汹汹,我便示敌以弱,让他高兴几天吧。不过我与他的争斗只能限定在我和他之间,安西军将士们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你回去告诉常忠,每日的操练风雨无阻,还有刘宏伯招募的团结兵,他们也要每日操练,我麾下的将士不收混日子的。”
沈田抱拳道:“是。”
顾青又不怀好意地笑道:“还有,将士们每日操练后,前十前百皆有奖赏的,这是咱们安西军的规矩,我休长假期间,每日操练后你们几个将军去找裴御史,找他要赏钱,反正我任节度使时赏钱都是当场兑现,就不知道裴御史有没有这个底气了,河东裴家富可敌国,想必是不差钱的,你们莫跟裴御史客气。”
沈田一愣,接着嘿嘿阴笑起来:“是,末将一定会与袍泽们一起向裴御史要赏钱的,反正赏钱必须当日兑现,否则军心动荡,若是引起了哗变,可就不知是谁的责任了……”
顾青也一同阴笑起来,随即忽然变脸:“好了,你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田差点噎到,愕然道:“侯爷为何突然赶末将回去?”
“因为我看到你咽口水了,定是垂涎我做的红烧鱼,回去吧,仅有一条,恕不招待。”
“末将不是为侯爷捞了几条……”
“呵,我一军主帅为你下厨,你的面子比李司马的屁股都大,滚蛋吧。”
……
裴周南陷入了霉运之中,而且不止一桩霉运,简直好像捅了霉神家的马蜂窝,霉运如马蜂一般蜂拥而至。
当日向商人们许诺出兵,裴周南到了大营发现自己无权调兵,幸好自己从长安带来了一千兵马,于是当着全城商人的面,裴周南将这一千兵马调离出城,宣称北上剿匪。
总算勉强压下了商人们的骂声,裴周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大营驻军又来了一位亲卫,陪着笑恭敬地告诉裴周南,近日顾侯爷贵体染恙,不克劳顿,请裴御史代为处置安西四镇军政诸事,待侯爷身体康复后再行接管。
亲卫没等裴周南反应过来,说完转身就走了,裴周南急得拔腿就追,然而那位亲卫跑得比兔子还快,骑上马瞬间就没影了。
裴周南气得想杀人,更想杀姓顾的节度使。
这算什么?以退为进吗?
就算你真想交权……你倒是把帅印留下啊!倒是给节度使府上下官吏发个公函啊!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代你处置军政事?
次日,裴周南还躺在床上睡觉,府外又传来了坏消息,盗匪又灭了一支商队,同样是不留活口,二百多人的商队全部横尸西域商路上,龟兹城内的商人们再次忐忑不安,纷纷大骂狗官擅权,祸国殃民。
上午时分,裴周南还未从接连不断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安西军大营的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领找上节度使府,将裴周南堵在屋子里。
将领们堵门的目的很简单,以往顾侯爷为主帅时,不仅每日亲自与将士们一同参与操练,一丝不苟地完成每日的操练流程,而且操练过后还会给当日优胜者发赏钱,发肉,今日操练过后却久不见动静,裴御史是否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裴周南快被逼疯了,愤怒地拍案而起。
常忠等将军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岂会怕这点小动静小恐吓?于是众将两眼圆瞪,发出“嗯”的一声,不甘示弱地与裴周南对视,目光里的含义如果翻译成语言的话,大抵便是“你瞅啥”。
良久,文化人在武将们的逼视下率先怂了下来,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叹道:“顾侯爷如今人在何处?带我去找他。”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万人夹道
非暴力不合作就是顾青的策略。
李隆基派来的钦差大臣得罪不起,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那就主动退让,退到让裴周南担当不起的程度,他便知晓利害了。
军镇节度使不是那么好当的,既要操心军政诸事,又要钱粮供应,战马喂养,兵器维护,将士兵饷,城内发展商业,城外操练将士,入则维系军政将官的拥戴,出则浴血沙场剿匪除霸……
顾青前世当过领导,带过团队,有充足的管理经验,上任一年多了,处理这些事务仍有些手忙脚乱。
而裴周南这个监察御史显然不是当节度使的料,第一天就有些扛不住了。而且他遇到的难题都是最现实的问题,粮草,钱财,人心,威望,这些问题不是靠官职就能解决的。
裴周南接手安西节度使不到一天就快崩溃了。
当顾青仍在赤河边钓鱼野营时,裴周南已踏上了寻找节度使的漫漫长路。
在亲卫的带路下,裴周南出城往南行了一百多里,终于在赤河边找到了顾青和亲卫们扎下的营地。
见顾青坐在阳伞下一脸悠闲地钓鱼,裴周南当时便觉得一口逆气直冲脑门,天灵盖隐隐接收到西天雷音寺暮钟梵唱的5g信号……
“顾侯爷,您倒是悠闲得很啊!”裴周南咬牙道,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顾青颇觉意外,欣喜道:“裴御史也放假了?来来,我让亲卫再拿一根钓竿,咱们一起钓鱼,我做的红烧鱼味道可谓大唐一绝……”
“不必了!”裴周南失控大吼了一声,随即惊觉失态,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不必了,顾侯爷,您是安西节度使,还请侯爷莫忘了本分,扔下安西诸多军政事务不管,竟然跑到外面钓鱼露营,侯爷,此非人臣所为!”
顾青眨眼,无辜地道:“安西军不准出营,安西四镇内政事由上下官吏打理,节度使不需要做什么呀,裴御史为何一脸不高兴?”
“军政主帅怎能渎职怠政,侯爷不在节度使府,可知如今的节度使府有多乱么?”裴周南怒道。
顾青笑道:“裴御史莫闹,有你在龟兹城坐镇,节度使府怎会乱?”
裴周南一滞,他知道顾青这几日举动异常的原因,是对他插手干预安西军政事不满,然而他是天子钦差,顾青不敢得罪,索性将所有事务扔了不管,躲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而他,确实闹出了笑话,不仅是笑话,而且是麻烦。
从长安带来的一千骑队被派出去了,但裴周南并未做什么指望。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地面上剿匪不是那么容易的,盗匪不是傻子,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他们来杀。要有经验丰富的向导,要有布下多年的眼线耳目,还要有久经沙场的将军领兵,才能从容地找到盗匪巢穴,一举剿之。
所有的这些,裴周南麾下这支千人骑队都没有,这一千人派出去等于是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无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不被沙尘暴吞了算他们命大,剿匪?怎敢指望?
想到自己面对的麻烦,裴周南头都大了,面对顾青时也不敢再大声说话。
“侯爷,你我相争,何必牵扯无辜之人,何必让安西横生事端。”裴周南无奈地叹道。
顾青冷笑。
好话坏话都让他说了,最后反倒变成他顾青无理取闹了,文人的嘴啊……
“裴御史,你是陛下派来安西牵制节度使的,我明白你的立场,但你能否告诉我,作为安西节度使,我该如何做?”顾青斜乜他一眼,道:“我欲出兵剿匪,你说安西军不可妄动刀兵,我放下一切军政事,你说我渎职怠政,最后还怪我横生事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裴御史啊,你搞得我思路好乱啊……”
裴周南哑口无言。
没错,他刚来安西时急于刷存在感,有些事情确实操之过急,不仅犯了错,还惹下了麻烦,盗匪未被剿尽,而致商队频频被杀害,此事他难辞其咎。
“侯爷,下官承认撤兵的军令欠考虑,犯下了大错,请侯爷看在同为大唐臣子的份上,回龟兹城主持大局,你我之争不可让大唐基业受损。”裴周南诚恳地道。
顾青翻了翻眼皮,道:“不回去,对了,我打算向长安上疏,请求陛下将我调回长安,这个节度使我不想干了,裴御史之才冠绝长安,不如由你来当这个节度使,或许安西在你的治下能够让大唐威服西域,子民安居乐业。”
裴周南急了:“侯爷请三思,你我不过口角之争,何必动辄请辞?以后安西之事你我尽可商议而决,撒手不管可就不对了……”
顾青扯了扯嘴角:“我这人行事霸道,凡事不喜与人商议,裴御史,任何事若商量着办,万事皆废,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裴周南一滞,脸色愈发难看。
顾青将钓竿递给身后的韩介,站起身道:“高仙芝走后,安西由我顾青一人一言而决,我对陛下对大唐一片忠赤之心,俯仰不愧天地,陛下将安西交给我,是信任我这个人,陛下让你来安西,牵制的是节度使这个官职,而不是我这个人,这一点,我希望裴御史想清楚。”
“如果你想不通,安西这片地面上,你我二人只能留一个,不是你走就是我走,如果你能想通,往后关于安西军政事不要胡乱插手,我这人护食,吃的也好,穿的也好,权力也好,谁若把手伸过来,我会忍不住剁了他的手,裴御史上任之前若在长安打听过我的为人,应知我所言不虚。”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裴周南脸色时红时青,又愤怒又无奈。
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教训,委实是件非常难堪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形势逼人,事实上他裴周南解决不了的麻烦,顾青能解决。
于是裴周南不得不追着顾青背影道:“顾侯爷,商路盗匪的事……还请侯爷下令出兵,勿使西域商路上再添冤魂了。”
顾青转身看着他,忽然一笑:“我若下令出兵,你在奏疏上会如何写?”
裴周南忍着怒气道:“自然是侯爷肃清商路,剿除盗匪,功在大唐社稷。”
顾青哈哈一笑,转回身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韩介,派人快马回营,执我帅印传令沈田,率所部五千兵马整军出营,剿除商路盗匪……”
顿了顿,顾青仿佛故意似的,加重了语气道:“……按老规矩,不留活口。”
裴周南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话。
关于盗匪留不留活口的事,他曾经与顾青也有过争执,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顾青如此强势,当着他的面仍下令不留活口。
一名亲卫上马匆忙朝龟兹城外大营飞驰而去。
……
钓了两天的鱼,顾青终于回龟兹城了。
领着亲卫们刚进城,所有看到顾青的商人和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欢声雷动,直震云霄。
人们纷纷簇拥在顾青四周,笑着不停地行礼道谢,感谢顾侯爷出兵剿匪,感谢侯爷维护一方安宁,顾青面带微笑,与百姓和商人们一一回礼,态度温和且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