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死了,顾青的心气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软软往地上一瘫,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嘴角流下一缕血丝。
女子皱眉道:“你受内伤了?”
顾青懒得回答,仰天阖目休憩,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两辈子第一次杀人,此刻顾青的心情很乱。恐惧,后怕,作呕,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姚贵堂虽未直接死在他手上,至少也是因他而死,如果他是个副本boss的话,顾青至少已将他打到残血了,最后被女子捡了漏,经验值和装备全归了她。
憨叔的大仇,算是报了吧?
可惜让他死得太痛快了,一剑穿心,又痛又快,真是好福分。顾青原本的计划是用石头砸死他,让他死得既痛苦又难看,绝非现在这般安详。
一颗黑褐色的丹药递到顾青面前,女子扫了他一眼,道:“吃了吧,治内伤的。”
顾青忽然警觉地看着她,道:“不必了,回家养息几日便好。”
女子皱眉:“你不信我?”
“我不喜欢吃药,而且从小便被乡亲们教育,饭可以乱吃,药不能乱磕。”
顾青胡说八道张嘴就来,心里确实对女子有些戒意。
莫名其妙与她认识,今日她竟追来翠江村外,还帮他杀了人,无亲无故的,对他这么好,凭什么?就凭他长得帅吗?
——当然,也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或许这个女人确实这么肤浅。
但顾青还是有着本能的戒备,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子给他一颗药,能吃吗?敢吃吗?
女子的表情有些冷意:“不吃你的内伤会越来越重。”
顾青微笑:“无妨,我们村有大夫……”
指了指一旁呆若木鸡的宋根生,顾青道:“他爹就是大夫,我可以找他爹治伤。”
女子不耐烦了,忽然伸手捏住顾青的两颊,将他的嘴捏成一个o型,将那颗丹药扔进他嘴里,然后合拢他的嘴,食指不知点了咽喉的什么部位,那颗丹药顺势一滑,入肚了。
顾青大惊,随即安静下来,好吧,其实内心里觉得这女人大概率不会害自己,毕竟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顾青不愿吃药只是出自本能的对外人的戒心。
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后,顾青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善后,都来帮忙。”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人是我杀的,其实不必善后……”
顾青头也不回道:“朝廷给你发了杀人许可证?不管谁杀的人,做好善后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女子茫然看着他,顾青嘴里经常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新词,有的很有道理,有的完全听不懂,真是个神秘的少年。
顾青做事向来有章法,事前事后都有规矩,尤其是做坏事。“善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条,连渣男提上裤子后都知道扯几张纸巾扔给对方擦擦,杀了人当然更应该做好善后了。
起身深呼吸,顾青仍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女子给的丹药见效没那么快。
扭头望向宋根生,这家伙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失焦地盯着某处,脸色比地上躺着的姚贵堂还难看。
顾青蹒跚上前,使劲拍了他一下:“别愣了,过来帮忙。”
宋根生猛地一激灵,再次看到地上的尸首,不由失声大叫:“杀,杀人了!杀人了!要被官府砍头了!”
顾青皱眉,一巴掌扇得他一趔趄,宋根生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但还是不敢看地上的尸首。
顾青指了指路中间那块大石,道:“根生你把石头推到山道旁,然后把地上的血迹用尘土盖住,还有带血的木棍,菜刀,都收拾好,不要留下任何惹人注意的痕迹,你先做,我稍停下来检查。”
然后顾青又对女子道:“你帮忙把尸首抬上山坡。”
女子不满道:“为何要我做?”
顾青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宋根生,道:“我受了内伤,而那货,你觉得能指望他吗?”
女子不情不愿地扛起尸首朝山上走去。
宋根生也老老实实留在现场处理痕迹。良久,终于处理完毕,顾青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将几个忽略的细节部分掩盖住,直到这条路跟以往的样子没什么区别,顾青这才放心拉着宋根生上山。
尸首被女子扔在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树林里种着许多竹子,里面茂密阴暗,丛草没膝。
顾青忍着伤痛前后观察了一番,指着一块较为平缓的空地道:“就在此处吧。”
说完顾青上前蹲下,开始挖坑。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也蹲下跟着挖。一边挖一边神情仓惶地道:“顾青,我们杀人了,官府若追查到,我们会被杀头的……”
顾青埋头挖坑,道:“放心,官府不会追查的。”
“为何?”
“因为昨夜来瓷窑的不止姚贵堂一人,他的同村都看见他犯了人命官司,今日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出村,同村人看见会如何想?”
宋根生似有所悟:“认为他畏罪潜逃?”
“没错,我选择大白天行事就是这个原因,所有人都看见他畏罪潜逃了,从此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官府要查也是查憨叔的死因,最后做的结论必然是凶手潜逃,不知所踪,从此成为悬案。”
宋根生恍然:“原来如此,那我们没嫌疑了?”
“你在家读书,我在山林里独自哀悼憨叔之死,除此我们还干了什么?”
女子被二人的对话吸引,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青道:“你在杀人之前便谋算好了一切,包括事后误导官府的缉查方向?”
顾青叹道:“谋算有什么用,终究力不如人,今日差点栽了。”
转头望向女子,顾青认真打量着她:“你以前杀过人?”
“杀过。”女子坦然承认。
随即女子又补充道:“我杀的都是败类,都有该杀的理由。”
顾青无所谓地道:“与我无关,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礼……”
“为何失礼?”
“你看啊,你吃过我做的鱼,我喝过你带的酒,你还救了我的命,帮我杀了人,你我勉强算生死之交了吧?可我却连生死之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过分了。”
女子毫不忸怩地道:“我姓张,名叫怀玉,韶州人氏。”
顾青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久久无语。
张怀玉被他盯得有些恼了,目光不善地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张姑娘飒爽之英姿,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叫李建刚……”
第五十三章 功成而返
顾青眼里无性别。
张怀玉的名字好听,但顾青觉得不够威猛,配不上她的身手,如果他是她爹,一定给她取名叫建刚,或是铁锤,傲天什么的。姓什么不重要,名字一定要响亮。
这么高的功夫,配这么弱的名字,可惜了……
三人合力挖坑,没有工具,徒手很费时间。挖了一个多时辰,只挖出一个浅浅的坑,连人都装不下。
宋根生累得不行了,颤着双手伸给顾青看,手上打出了水泡和伤痕。顾青也把自己的手给他看,示意大家的遭遇是一样的,你不要矫情。
宋根生只好埋头继续挖,张怀玉奇怪地看着二人的互动,见他们似乎能在沉默中交流诉苦,不由有些好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根生告诉你的?”
“来之前我打听过,你们村里那位老窑工被害了,猜到你可能会来报仇。”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为了一位不算熟识的老窑工,你宁愿背上杀人的罪名,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值得吗?”
顾青埋头挖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为何每个人都会问我值不值得,根生问过,你问过,甚至连旁边这个死人也问过……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做的问题,杀人偿命不懂吗?”
“为何不报官?让官府砍他的头不行吗?”
“我不信官府,虽然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但我总觉得如今的官府花点钱就能买命,而这个人若不死,我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于是我决定亲自收他的命。”
张怀玉直视他的脸:“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说为了世间的公理正义未免太高抬自己了,我没想过那些,只是坏人闯到我的地盘上,杀了我的人,而且是一位无辜的老人,这样的人若不杀,我有何颜面去面对老人的亲眷家人?”
顾青抬头看着她:“你行走江湖时若遇到该杀之人,难道也要问该不该杀,为什么杀,这么矫情吗?”
张怀玉眼中露出笑意:“我没那么多问题,觉得该杀便杀了。”
“没杀错过人吗?”
“杀人之前查清楚,事后才不后悔。”
似乎不想在杀人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张怀玉站起身,道:“如此挖坑,怕是天黑都挖不完,太慢了。你们且等着,我去附近农家偷两把锄头。”
说完张怀玉吠的一声消失了。
宋根生这时才有胆子说话,悄悄道:“那个女子,你何时认识的?”
“前几日我在家做鱼,她闻着味儿来了,吃了我的鱼后还想占我的床,被我果断赶走。”
宋根生想了想,点头:“你做得对,吃完人家的东西还想睡人家的床,这个真是太过分了。”
顿了顿,宋根生又道:“不过以后跟她说话还是客气一点,这位女子的身手很高,看得出是游侠儿之流的人物。一言不合就揍人,比你还残暴。”
宋根生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在顾青家被她逼问的记忆仍历历在目,他整个人被掐着脖子升到半空,差点断气。要不是担心她认字,今晚必须写一个志怪神鬼故事,写死她。
“游侠儿是什么人?”顾青好奇道。
“一群无法无天之人,不惧王法,不怕官府,号称铲尽世间不平,无名无分却以正义自居,前朝时便有之,那时的游侠儿大多是泼皮无赖之流,冠以‘侠’之美名,开元之后,游侠儿倒是颇多身手高绝之辈,然则仍是良莠不齐,常有犯禁之举,为当朝者所鄙。”宋根生不易察觉地撇嘴。
顾青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看来在读书人的眼里,游侠儿这类人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古代人讲究名正言顺,简单的说,没有朝廷的任命就别想当什么法官,更无权判别人的罪,这是逾越。
摇摇头,顾青没再说话。
其实,他与宋根生的想法不一样,以他的性格倒是颇为欣赏甚至羡慕张怀玉这类人,觉得她无拘无束,天地四海为家,有武功能够惩恶扬善,何其潇洒。当然,前提是本性要善良,看事看人要冷静客观,否则就真成了宋根生嘴里那种无法无天之人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张怀玉扛着两把锄头回来了,走在山坡上身姿袅袅,白衣飘飘,一副不染凡尘的样子,肩上却扛着两把非常接地气的锄头,画面很违和。
有了锄头,做事的效率便快多了,三人很快挖好了坑,将姚贵堂的尸首埋进去,最后将土填满,细心的顾青还在移了一块草丛种在上面,仔细布置一番后,顾青再次检查了一下,看不出与周围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于是满意地点头。
杀人报仇,毁尸灭迹,天衣无缝。
姚贵堂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间了,再过几年,或许连他的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张怀玉悄悄将锄头还了回去后,三人踏着金黄的夕阳余晖,走上归家的路。
……
路上的气氛有点怪。
张怀玉不是喜欢多话的人,宋根生原本有点絮叨的,但迫于张怀玉的淫威和强大的气场,一直不敢说话,蔫头耷脑很丧气的样子。
顾青走着走着,忽然道:“忘了问你,你今日为何又来我们村?难道又发现了替天行道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