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知道,现在她对傅清浅的很多情绪,都只是一种投射,像照镜子一样,她看到的傅清浅“丑陋”的样子,实则是她自己。
她无法接受傅清浅,也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一部分。
尹青早听心理学家说过,你喜欢一个朋友,其实是喜欢朋友眼中自己的样子。
而你厌恶一个人,也是因为厌恶那个人身上跟自己相似的东西。
说到底都是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人类的爱与恨,都是因为自己。
尹青坐下来,努力放平心态。
现在她是有点儿嫉妒傅清浅的。
“你真了不起,我不能不说你有本事。叶白从小被宠溺呵护着长大,从来众星捧月,就连流云都让着他。他就是被照顾被关爱的那一个,结果现在反过来照顾一个女人,尽心极力,他以前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
傅清浅听着她的话,虽然酸溜溜的,但是,跟以前的讽刺有本质上的差别。
一个精心呵护儿子长大的母亲,看到儿子转首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尽心尽力,呵护有佳,心里一定失落感满满。
傅清浅顺着她的心意说:“他对我再好,跟和你之间,也有本质上的分别。情人感情破裂就是陌路,但是,你看他,被你逼得再急,也不会真的弃你于不顾,你的生死存亡永远能够挟持住他。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得意忘形,因为真的没什么好得意。”
尹青听了,果然心满意足一些。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之前抗争得那么激烈,也是因为傅清浅,她才不管她的死活。但是,就连傅清浅也说了,沈叶白没法不永远背负愧疚,这就是她的重要性。
“难怪你能把叶白迷得团团转。”这个女人是有心机的。
尹青感叹了一声,又说:“不过你真的比我强太多了。”
她从未说过这样示弱的话。
一个一生好强,时时优雅的女人,会说别人比自己强。
傅清浅知道她过来不是探病来的,是有心结要打开。
尹青从现在开始,要把她当成一个树洞了。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尹青将她膨胀的秘密的倾吐出来,然后再将她这个树洞堵死,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尹青有明显的不安,她不习惯将自己的软弱展示给别人看。却又知道非说不可,塞在肺腑中太难受了,而人的承受力有限。
她不看傅清浅的眼睛,手指攥紧包带说:“我就不行……我就不行……”
她讷讷的叨念了两声,气息陈顿,低着头,垂着眼,却像被催眠了似的,心中的苦楚忍不住的向外倾吐。
“有时候我想啊,这么拼尽全力,竭尽所能嫁入高门,到底为了什么呢?只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吗?让自己看起来高贵华丽,受人拥戴和羡慕……”
这些东西她的确得到了,像是一只灰头土脸的麻雀,费了多少力气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是,女人想要的温情,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
为了嫁进沈家,她不惜讨好沈立安的父母,让自己在一众女孩子里脱颖而出。更是使尽心机让沈立安喜欢的女人看起来不堪,最后沈老爷子定下她做沈家的儿媳妇。沈立安当然也是不愿意的,他抗争,就跟现在的沈叶白一样。只是不如沈叶白的决绝,那个女人也不如傅清浅的手段高明,最后她终于如偿所愿嫁进沈家。
为了保住沈夫人的位置,几十年如一日,她优雅,得体,能干,将丈夫孩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场为沈家挣足脸面。
这些都不难做到,只要肯努力,肯用心,肯委曲求全,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难的,是将一个人心中的另外一个人驱除。无形的对手如鬼魅,出再重的拳头都像打在空气里,一下一下,次数多了,会将人逼疯。
尹青坦然承认,这些年她的心里不知积攒了多少怨言。
倾吐无门,就积压在心底,越积越厚。
她凄苦的动了下嘴角:“如果当初我没处心积虑的嫁进沈家,叶白的父亲如愿娶了他的心上人,或许没过多少年,也就厌倦了。真的,那个女人我见过,品质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好。但是,人就是这么奇特啊,因为她是被我驱逐走的,短暂的美好反倒让她成了沈立安的心口朱砂,而非蚊子血……”
而她这个真心实意留下来的,反倒一辈子只能徘徊在他的心门之外。
尹青一度说不下去。
傅清浅看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良久,尹青低声感叹:“或许靠手段得到的,真的不如靠感情那样动人吧。”
她其实早就认了,只是现在才肯说出来。
傅清浅的温度又烧上来了,她坐在那里,晕晕乎乎的。
见尹青又沉默,她问:“你那么优秀,甘心做个家庭主妇,就是为了保住沈夫人的位置吗?”
尹青抬眸看她。
“不单是为了保住沈夫人的位置,我做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彻底脱离我贫瘠的根源,脱胎换骨,配得上我尹家大小姐的身份。我总觉得,越优秀,嫁得越好,身价越高,离那块贫贱的土地就越远。仿佛竭尽所能,就可以更换我的骨头和血液一样。我只有优秀到身带光茫,所有人看到我的时候,都能下意识感觉到高贵,他们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与那些低贱不堪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为此,她努力学习,出国深造,说一口流利的外语。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而嫁进沈家,是她腾飞的最后一步。
她终于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过往在她看来污秽的一切,都跟她再不相干了。
也的确没人能想到她竟出自贫穷,她的光华确实能够掩盖一切。
就连傅清浅第一次见她,都觉得她的优雅自骨子里生出来,仿佛华贵是她与生俱来的。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极力的掩盖过去呢?
是厌弃,也是在乎。
如果不在乎,便不会觉得有什么。就算不掩盖自己贫瘠的过往,以后足够优秀,足够光芒万丈的时候,同样会引发得所有人的敬重和仰视。
尹青的问题就在于她本末倒置了。
她变态的在乎曾经,就导致了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活在过去,一颗心仍旧埋在她所谓的肮脏污秽的土壤中,这样反倒注定了她的悲剧。越华贵,就越沉重,越卑微,对过去的关注越不会看淡,反而加重。
久而久之,迷失自我。
到现在,尹青已经完全丧失价值感。
她足够成功,也足够负罪。
如今的珠光宝气,富贵荣华,全是些名贵得不能再名贵的东西,重重的加在她的身上,重重的将她拖往过去,无限下坠,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死死将她压在过去贫贱的泥土中,脱不了身。
傅清浅已经完全知晓尹青心理存在的问题。
只是,她现在身体实在不适,发烧烧得她脑袋都轰轰的,说不出一句理智慰藉的话来。
努力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坐立的姿态,听她把话说完。
尹青又回到眼前,她说:“我哪里像你,不舒服有人整夜的守着你,抱着你。我就不行……一直以来,我都是我在照顾别人,讨好别人……”
傅清浅看出她神色中的疲惫。
努力奔逃,同时再削尖脑袋,强行挤进另一个世界,肯定累。
傅清浅说:“其实你完全不用那么拼命的逃离过去,你不逃了,那些过往也就不追了,它们反倒会停下步子,离你越来越远。”
尹青迷茫的看着她。
傅清浅又说:“现在死死纠缠你的,不是过往,是心魔。你心里有只魔鬼,你想安稳的过日子,就需要将它杀死。”
“怎么杀死?”
傅清浅真的有些撑不住了,她揉了揉眼眶,不再勉强自己,倒到床上说:“以后我慢慢的跟你说,我现在太难受了。”
尹青反应过来,有些歉意的说:“那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她拿上包出门。
门板一关合,傅清浅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沈叶白就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
傅清浅没反应过来,问他:“几点了?”
沈叶白告诉她:“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傅清浅下意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想抽出手来揉揉眼睛,没抽动,歪头一看,沈叶白在帮她剪指甲。
傅清浅不满的抗议:“你怎么私自把我指甲剪了,我前两天才做的美甲。”让美甲师傅刻意帮她设计的图案。
“咔哒”一声,又一个被剪下来了。
沈叶白慢条斯理:“留着干什么,亲热的时候老是抓我。”
有时抓的狠了,洗澡的时候热水一冲,脊背都疼,沈叶白早就预谋着把她的指甲剪光了。
傅清浅郁闷的头更晕了:“你胡扯,别剪了。”
“好,不剪了。”沈叶白放开她的手指,笑笑说:“已经剪完了。”
傅清浅扯过被子盖到头顶,这个男人太无厘头了。
沈叶白扯下她的被子。
“想闷死吗?”他站起身说:“醒了把药吃了,还烧得跟个火球似的。刚才去问过医生了,如果实在不行,就打个退烧针。”
傅清浅问他:“你去看过流云了吗?她还发烧吗?”
沈叶白说:“不管她。”
“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啊,对自己的妹妹这么薄情。”
沈叶白邪气的动了下唇角:“谁说我对妹妹不好了?”等傅清浅坐起身吃退烧药的时候,他弯腰凑近,只差咬着她的耳肉说:“情妹妹也觉得我不好吗?”
傅清浅发烧,脸本来就是红的。听他一说更是爆红。
呀。
她躺到床上不理他了。
这是沈叶白的恶趣味,激情的时候,会诱惑她喊他“哥哥”,傅清浅意乱情迷,时常连心智都失去了,受他蛊惑,什么没脸没皮的话都肯说。
过去的时候再想起来,自己都觉面红耳赤。
完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叶白的声音里明显含着笑:“再睡一会儿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想到什么,傅清浅问他:“你不睡一会儿?”他昨晚到现在一点儿觉都没睡,换谁也受不了。
沈叶白说:“你睡吧,不要紧。”
傅清浅看他眼睛都长了,“你回家睡一会儿吧,这么熬不行的。”
沈叶白就说:“那我跟你一起睡吧。”
他脱掉上衣和鞋子。
傅清浅担忧:“你在这里睡,被我传染了怎么办?”
沈叶白已经钻进被子里。
“昨晚又不是没亲你,也没见被传染啊。”
病房的床宽度毕竟有限,跟家里的大床实在没办法比。
容纳两个人来说,太狭窄了。
两人紧紧挨着,沈叶白觉得还是不行,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环抱住她,让她整人偎进他的怀里。
他呼吸清浅,喷薄在她的额头,他身上香气丝丝入扣。
一直漫进傅清浅的鼻息。
沈叶白低沉的磁性嗓音响起:“睡吧。”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傅清浅睁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感觉自己像个大婴孩儿,被他环抱在怀里。从未有过这样贴心的感觉,仿佛就连小时候,也不记得何时被家人这样细腻的呵护过。虽然后来有了宋楚,也时常给她拥抱,但或许是不能突破那道底线的缘故,宋楚的拥抱总是很克制。
到达一定程度就放开了。
而沈叶白不同,他每次抱她,都将她塞到怀里,满满当当。
他的怀抱是满的,而她的心也奇异般的被填满了。
就像此刻,生病的身和心都是虚弱的,但是,被他抱着,却异常踏实。
傅清浅一米七多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此刻她是那样柔软,乖顺,像一只被阳光晒着,毛发蓬松,又发懒的猫。
林景笙进来的时候,沈流云正在打针。
她坐在床上不能动,只是发出欢呼声。
“哇,大叔,你怎么来了?”
林景笙提着一个大大的水果篮过来,放到一边说:“你给我的助理打电话,说你病得很严重,发烧咳嗽,还给我发信息,叫我保重……都叫我保重了,我能不过来看看你吗?”
正在帮她换药的小护士没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沈流云尴尬的笑笑,连忙解释说:“我发信息,叫你保重,不是我快要死了的意思……嘿嘿,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流感盛行,传染也非常严重,所以,我让你保重,是叫你小心防护,不要感冒的意思。”
林景笙似笑非笑的动了下嘴角,到底什么意思,完全用不到沈流云解释。这是一个能把痛经描述成要死了的女人。流行感冒也不例外。
等护士换完药出门,林景笙坐过来问她:“感觉好点儿没有?怎么就你自己,没人陪护吗?”
林景笙问起来了,沈流云必要苦大仇深。她皱着眉头,小脸也可怜巴巴的皱成一团说:“可严重了,昨晚一直高烧不退,要死了,没办法,我妈连忙把我送来医院。今天也很难受,现在还发烧呢,不信你摸摸……”
她想让林景笙拭她的额头。
林景笙违心说:“不用试,一看你就发烧。”
沈流云嘴巴一瘪,更可怜了。
“这次感冒太重了,没人照顾我。我妈自己的身体就不好,还需要别人照顾呢,一直陪在医院受不了,下午回去休息了。家里人就剩沈叶白了,他才不管我的死活,他恨不得把我推给阎王,好让他从此眼不见为净。再说,清浅姐也病了,比我还严重,我哥更不管我了。”
林景笙微微一怔:“傅清浅病了?”
“嗯,也是重感冒,挺严重的。”沈流云又说:“也在这里住院,402病房,你一会儿过去看看她吧。”
林景笙点点头,说:“等你打完针我再去。”
沈流云说:“大叔,你帮我扒个橘子吧。”
林景笙去拿了一个橘子,剥给她吃。
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查房,看到林景笙坐在一旁,笑着对沈流云说:“哇,男朋友来了,好幸福啊。”
沈流云看了林景笙一眼,嘿嘿直笑。
林景笙剥橘子的手停顿了下,知道解释也不好。干脆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小护士一走,沈流云扭过头笑:“大叔,人家说你是我男朋友呢。”
林景笙抬眸,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
“你怎么可能有这么老的男朋友呢。”
“你哪儿老了?比我大五六岁而已,算什么老。”而且,他长得那么眉目端正,又不像其他奔三的男人那么老气横秋。
“三年一代沟,我们之间已经有两个代沟了,还不叫老吗?”
沈流云闷闷的吃了一个橘子说:“两个代沟又怎么样,再多代沟,我想爬,也能爬过去。”
林景笙被她的说话逗笑了,轻轻笑了一声:“行了,小乌龟,快点儿吃橘子吧。”
只要踏进沈流云的病房,就“有来无回”,即便这次走了,她总能可怜巴巴央求他下次再来。
就跟当初痛经,跑他那里做咨询一样,她就是有本事让人觉得这个小姑娘要死了,必须马上拯救。
林景笙无奈的按了按眉骨,答应她明天还来。
沈流云提出明天要吃甜点。
林景笙说:“好,明天给你带。”
沈流云又说:“要吃麦田缘那家的。”
“好,去那里买。”
沈流云终于嘻嘻的笑起来,冲他挥了挥手:“大叔,慢走。”
林景笙笑着摇了摇头,从沈流云的病房里出来。
他抬头看门号。
走到402的时候,步伐顿了下来。
抬手正要敲门,蜷缩的五指停在那里。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病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能清析看到傅清浅的一张脸埋在沈叶白的胸口,即便睡着,那个男人温柔的姿态也充满了霸道和强势,占有性的揽紧。
林景笙站了须臾,手伸进口袋里,下意识想抽出一根烟点上。忽然想到这里是医院,手指触到硬硬的东西,拿出来,是沈流云塞给他的糖果。
“心情低落的时候,剥一块放到嘴里,会瞬间融化你的悲伤。”
想到沈流云说过的那句话。
林景笙剥了一块放到嘴里,清甜在嘴里融化开,悄无声息在整个口腔里蔓延开,那样春风化雨,却又不感强势,一吃就知道不是世面上卖的普通糖果,是工作室手工一颗一颗做出来的。
这样的清甜,像极了沈流云给人的感觉。
林景笙复看了病房内一眼,转身往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