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哪怕他当真如此做了,也无法自根本上阻断她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身边。相反,他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透明的隔阂越砌越高?,以至于?此生都难以奢求自她口中得到他真正渴求的实情与真相。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他想要的,比起想象中还要多得多。因?此,他等得起。
既然她的灵魂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莫名脱离肉/身进入南门?星所建立的幻境,并且有能力在他不知情之时无声无息地回到身体?之中,在日夜交替的微妙间隙之中巧妙地来回逸散,竟在这几日里未曾显出半点破绽。
那么只要将?她的肉身妥帖地照顾好,她不出多久便?会自己回到他身边。
至于?她与南门?星……
柏己缓缓垂眸,掩下眸底一片翻涌的沉郁暗芒。
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会让她一件一件地在他身上展示给?他看。
*
温萝敏锐地察觉到,南门?星归来后不仅并未负伤,反而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难以自抑的几乎称得上得意的喜色。
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在她的想象之中,但凡南门?星与柏己对线,那么她的身份暴露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一旦得知他心下所爱之人,竟是早年与柏己曾上演过一场如今已鲜有人知的旷世之恋的公羽若,以南门?星的性子,发觉自己竟爱上昔日大哥的女?人兼将?他一剑战败的对手,一个控制不住赐她一份新鲜出炉的盒饭都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却没想到,他面上不仅并无愠色,那双寒凉黑寂的眸中,反倒若有似无地流转着淡淡的星芒般璀璨的光亮。
愣神间,南门?星已三?两步轻巧地欺近她身侧,行走间掀起的微弱气流裹挟着一阵幻境外拂过的清冷。他开?口的语气却不似周身气息那般清寒,带着浓郁如糖霜的甜腻,状似无意地开?启话题:“阿芊,关于?柏己,你有什么想法?”
顿了顿,他微微眯了眯眼,再自然不过地扬唇,“什么都可以。”
随着南门?星的试探,温萝脑中灵光一闪,层层叠叠缭绕的疑云霎时被一片耀目的光芒蒸腾驱散,点燃她因?近日疲累而略显迟缓的心绪。
虽说?柏己已清除地知晓她有着灵魂离体?的“特殊技能”,可在南门?星看来,哪怕姜芊当真与公羽若共用了同一簇苍冥邺火,也完全可以被理解成公羽若的转世。甚至,这才是寻常人甫一听闻这种巧合之后,顺理成章反应到的第?一个念头和解释。
或许,在南门?星眼中,“姜芊是公羽若的转世”这一事实,于?他而言不仅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痛苦不堪的折磨,反倒是能够极大地取悦他的蜜糖。
——那个令柏己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深爱之人,此刻满心满意爱着的人,却是他。
这种难以言明的愉悦在南门?星与柏己二人之间繁杂的纠葛之中无声地缠绕,不断地汲取着养分与生机,直至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模样。
不过,柏己竟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倒是令她多少生出几分愕然。但不论如何?,至少今日她原本险些放弃的难关,便?可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顺滑方式安然无恙地度过。
——不论南门?星如何?多疑如何?试探,她在他面前?只要装傻即可。
思及此,温萝抬眸,似是对“柏己”这两字提不起半点兴趣,以至于?在一片汹涌的担忧之下竟硬生生忽略了他没头没尾的问话,假意关切地自顾自忧心道:“阿星,你没受伤吧?”
南门?星并未开?口,唇畔却不自觉上扬,微凉的指尖轻轻拢住她的。
当年那个悲悯地垂眸睨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孤高?仙子,竟在兜兜转转与纷扰无常之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连带着将?那一份炽烈深刻的爱意一同,尽数浇灌在他龟裂干涸了百年的心房。
她不再是那个令柏己爱而不得的公羽若。她是他一个人的阿芊。
“我?没事。”
南门?星低垂眼睫,烛光朦胧了他精致得过分的脸廓,似是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少年郎一般,眸底是能够溺毙她的柔和与难以言明的光亮。
顿了顿,他倾身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柏己恶名昭著,暴虐残忍,不是什么好人。”
南门?星微微一笑,“阿芊,日后若是遇见他,你可务必要躲得远些。”
温萝:……这么光明正大地上眼药真的好么?
更何?况,他此言几乎是已经将?他心底对于?蔺妤的恶意不加掩饰地言明。他依旧并未放弃将?蔺妤的生魂抹杀,并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用作为姜芊重回世间最合适的身份和容器。
不过,如今的她已有顾光霁和柏己两大保镖坐镇,显然没必要再忧心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温萝乖巧点头,主动倾身在他蕴满幽然昙花香气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道:“好。”
*
皎月当空,在一片深谙的天幕之上无声地悬垂,和着漫天闪烁的星芒,似是投下一层朦胧的纱幔,悄无声息地笼罩冰封千里的皑皑雪原。
回到苍冥殿中,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因?先前?妄动修为而变本加厉席卷而来的钻心蚀骨之痛,几乎能够击碎这世上最为坚韧的意志。
柏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终是支持不住地猛然喷出一大口血。血雾似是一朵于?冰川雪原之中幽然绽开?的血梅,在空气中拖拽出一片迤逦瑰绝的痕迹,如星雨般簌簌坠落。
那口被他艰难咽下的,不愿让旁人察觉的虚弱,终究在他肆意妄为的行径之下卷土重来,更迅疾、更猛烈地缠绕上他千疮百孔,却又因?着一抹几乎可令日月失色的执念而顽强重塑的身体?。
罕仕循着动静赶来,望见他一手艰难支撑于?玄铁立柱,一手死死紧扣胸前?衣料,发丝凌乱唇畔染血,面色惨白几乎下一刻便?要离去一般的虚弱模样,心惊肉跳地上前?扶住他,高?声道:“来人!”
“不必……”
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连带着愈发多的几乎无尽的血液自他线条凌厉的唇畔溢出,柏己难耐地皱眉,艰难道,“她在哪?”
这个“她”,自然是失去灵魂之后陷入沉眠的蔺妤。
罕仕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团郁结之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其中,难受至极。
柏己不会知道,他此时一反常态的惨白在旁人眼中,是如何?令人揪心的模样。
一个向来强势得似是永不会被击垮的男人,此刻却长眉轻皱,呼吸凌乱,面如金纸,形状优美的薄唇旁拖拽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痕,这份从不显露的羸弱在沉默的隐忍之中难以掩饰地爆发,无言中昭示着他此刻前?所未有的虚弱。
或许这份痛楚,不仅仅来自于?天道无情而冰冷的惩罚。
罕仕深深吐出一口气,到底并未再说?些什么,冷声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安置在了您的寝殿之中。”
“嗯。”
柏己淡淡应了声,右臂微动,挣开?罕仕死死扣在他身上的力道,轻描淡写地缓步向殿外行去,“不必跟了。”
君上发话,不光是罕仕,就连方才应他开?口传唤而接二连三?赶来的魔族侍仆也条件反射地钉在了原地,只得眼睁睁望着那个颀长的玄色身影缓缓与一片烛火无力照拂的阴翳融为一体?。
回到空无一人的寝殿,浓重的玄色无声地倾压,满室墨色滚着金丝的纱制床幔在他行走间掀起的微弱气流之中,如天边涌动的浓郁云霞般无止境地摇曳翩跹。
周遭并无旁人,柏己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一步一步靠近那张宽阔的床榻。
他轻轻垂了垂眸。一片沉谙的色泽之中,一袭烟粉罗裙、肤色白皙的女?人显得格外显眼。
床榻之上的女?人身型曼妙,并不熟悉的面容在这一刻却似乎染上了什么玄妙的气息,无端令他感到几分令人心悸的依恋与无奈。而她双手合拢于?小腹上平躺的身体?,则被他随意侧坐于?床畔投落而下的瘦长阴翳尽数拢在其中,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单薄。
柏己无声地轻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挪开?视线。
该为这一幕愤怒的心,竟不知缘由地在一片渐次逸散开?来的疑云之中莫名平息了下来,仅余一片堪称冷静的平淡。
和衣在她身侧躺下,动作间再次牵扯到几乎无一处安好的内伤,周身霎时被一片细细密密的痛楚笼罩。柏己轻轻一皱眉,唇角下意识因?隐忍而紧紧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将?一旁沉睡一般无知无觉的女?人拢入怀中。
“该拿你怎么办……”
轻叹骤然湮没在一片如死的寂静之中,空旷的大殿之中,仅余一片火星飞溅的噼啪之声。
那如有悬江倒海之势的痛楚似是一把?钝刀,日复一日耐心地辗转碾磨着他艰难维系的神智,这一刻,终究在柏己三?番五次妄自运气而肆无忌惮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病气之中,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淹没。
第165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七)
温萝是在一阵兵荒马乱之中苏醒的。
摇曳的烛火透过眼睑朦胧地传入视野之中, 耳畔是一串此?起彼伏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隐约间或响起几句絮絮低语,然而那极尽低柔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之中却实在如水珠没入汪洋一般了无痕迹, 转瞬间便在周遭人影如临大?敌的穿梭声?中湮没。
而她则似是安然躺在一张柔软奢靡的床榻之上,身下云被锦缎如玉般滑腻温凉,腰间横过一条有力的手臂, 正将她严丝合缝地揽在怀中, 后心触上熟悉的一片薄薄的龙鳞,冰冷的触感之下,是其主人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
温热的鼻息极有节奏地穿过她发丝之间狭小的空隙,轻柔打在她颈侧柔嫩的皮肤之上, 激起一阵又一阵酥麻的电流肆意顺着肌理攀爬游走。
柏己这是在抱着她睡觉?
这念头?不过在她心底闪过了一瞬,便被她霎时间笃定地否决。
原因无他?, 实在是此?刻苍冥殿之中那些?神?出鬼没、鲜少现身的魔族侍仆的反应太过怪异。
就似是柏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详的不测一般, 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难以遮掩的惊惶与忧虑。毫无缘由的, 温萝心下油然而生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她暂时装作并未清醒才是应对此?刻情势的最佳方式。
尽可能地放松身体?放缓呼吸, 控制着眼睑保持平稳不至于颤抖引人生疑, 温萝心下忐忑地在柏己怀中躺了许久,耳畔纷乱声?响缓缓收歇,下一瞬, 几道灼灼的视线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
“护法大?人, 这个女?人应当如何处置?”
随即,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 语气中尽是不加掩饰的不耐和冷淡:“不得?怠慢。但主上如今昏迷不醒, 还是将她安置去偏殿比较好。另外, 牢牢看住她,不得?让她离开亦或是传出什么对主上不利的消息。”
温萝心下微微一怔。
昏迷不醒?柏己怎么会突然陷入昏迷?
他?向来锐利的眉眼之中迂回的憔悴之色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温萝心头?微微一动,这一刻才如醍醐灌顶般了然先?前柏己与南门星之间草草收场的对线。
——恐怕是南门星察觉了柏己如今的虚弱之势,连哄带威胁地与他?口头?上达成了什么微妙的平衡。
沉吟间,暴露在柏己指尖并未触及范围的左臂似是被什么狠狠扣住,用力向外扯了扯。
一阵生疼瞬间自左臂顺着神?经一路直冲天灵盖,温萝咬牙咽下险些?冲口而出的痛呼,轻轻阖眸侧卧在原地,只作还未清醒的沉眠状。
心下却是一通长满某种植物的腹诽。艹艹艹,下手也太重了吧?!她严重怀疑胳膊上此?刻已经是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手印淤青。
动手那人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十?分委屈地抬眸看向一旁神?情冰冷抱臂而立的罕仕:“主上抱得?太紧,属下无法把她拉出来。”
闻言,罕仕舌尖抵了抵后槽牙,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柏己横于温萝腰间的手臂。半晌,他?冷冷呼出一口气,极尽不悦地哼了下:“算了,我们出去吧。”
他?话音刚落,先?前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便瞬间回归了有序的节奏,乍一听甚至似是同一人所为,渐次向殿外远去。直到?沉重的殿门轰然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的声?息,温萝才缓缓张开双眼。
如今的她似是在柏己陷入昏迷前被他?自身后拢在怀中,甫一张开眼,入目的是一片色泽沉谙的纱制床幔,烛火在其上拖拽出一片迷蒙柔和的暖光,随着褶皱和纹理随意地在某些?角度泛着温润澄莹的光泽。
试探着动了动,腰间的手臂却似是烙铁一般死死箍在她身上,两次尝试之下竟是都令她动弹不得?。
艰难地翻了个身,然而柏己横揽在她身前的手臂却似是要将她嵌入怀中一般,调转方向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避无可避地更近,她整张脸甚至都不得?不埋入他?蕴满了清冷雪松清香的怀中。
脸侧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随意披散垂落而下的、微凉如墨色端面般滑腻的墨发,温萝勉力仰了仰头?,抬眸向上方望去。
在她的角度,仅能望见他?一如既往分明无赘的下颌,以及轻轻抿起的薄唇和那双阖拢的眼眸。
空旷和沉默不自觉将时间拉长,这几日来疲累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温萝的思绪不由自主飞跃回了两人初见的那一日。
在一片浓雾缭绕的寂静深林之中,他?倒于夜色下泛着墨绿色泽的灌木之中,沾满的暗红干涸血痕却半分也无法遮掩他?那张英挺深邃的面容之上,强势又张扬的神?采。
而此?刻的他?,却似是终究褪下了那张不知不觉间戴了上千年的面具,卸下了一切旁人眼中的强硬与傲气,不经意间流露的苍白与脆弱,却无端令人心下更生出了几分因强者骤然倾颓坍塌而生成的反差和怜惜。
温萝就着这个称不上舒适,甚至有些?勒人的姿势仰着脸,就这样静静地打量了他?许久。
腰间的力道极重,仿佛主人在陷入昏迷的前一秒落入了什么晦暗窒息的寒潭,将她如可救命的浮木一般死死箍在怀中,几乎要将她按入骨血中去,永世地纠缠,再也分离不开。
玄色纱幔滚着暗金的纹路,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反射着细碎绚目的光晕,犹若一片墨色波涛之中间或泛起的鎏金波澜,和着柏己肆意于锦被之上铺陈开来的鸦羽般乌浓的长发,泛着若有似无的独属于他?身上淡淡的冷冽苍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