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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顷,萧烈姗姗来迟。
  他是魏州城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将,无论王府众人,抑或军中兵将都是极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人,腿脚已不似年轻人利索,加之住得颇远,来得最晚。但老人家银发白髯,宝刀未老,几步走来时,仍有虎虎生风的威势。
  谢珽向来敬他,站起了身。
  其余武将都尉也随之起身相迎。
  萧烈入厅拱手,丝毫没仗着老练的资历自居,只有点担心的道:“王爷深夜找末将们过来,莫非是有急事?”
  “有人劫狱,用的是军中的猛火雷。”
  谢珽先将事情抛出,朝外抬了抬手。谢巍最先进来,外裳被烧得有点破了,徐曜与朱九将那黑衣刺客、刘照提进来,连同暗牢里在场的几位侍卫一并带入。他们身上残留猛火雷燃烧后的特殊味道,在厅中格外分明。
  朱九先朝诸位老将拱手为礼,而后解释道:“元夕之夜,王爷曾遭遇刺客袭杀,想必诸位都听到过风声。”
  当时谢珽虽未声张,谢砺和谢瑁却以为谢珽命不久长,曾请相熟的武将到府里,风声多少传开了。
  老将们俱自点头。
  朱九遂将谢珽擒获刺客,查到峥嵘岭的头上,后来进京途中遇袭,活捉刘照的事情,尽数都说明白。末了,又道:“今夜,有人以军中的猛火雷滋扰暗牢,这黑衣人趁乱潜入,射杀了刘照。”
  猛火雷是军中机密之物,被贼人用来劫狱,背后的意味令人心惊。
  饶是最粗心的人都嗅出了危机。
  萧烈胸怀坦荡,闻言更是微微作色道:“这劫狱之人,定与军中极为相熟!”
  他一开口,谢砺也站了起来,身上淡淡的酒气未散,神情却已掺杂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暗怒,“是谁如此大胆,竟将此物带到魏州!那人处心积虑的除去刘照,恐怕是跟元夕夜的刺客有关。”
  说话间将目光投向谢珽,像与他商议推敲般,沉吟道:“暗牢地处隐蔽,原本不该被旁人所知,莫非……”他端方的脸上神色微变,声音亦迅速压低,“莫非我跟三弟往返时,不慎被人盯上了?”
  惊愕与懊悔同时浮起,几可乱真。
  谢珽从不知道,自家这位二叔演戏的能耐竟比打仗还厉害。难怪能摆出十几年的兄友弟恭,让故去的谢衮满心信重,交予他仅次于王位的权柄,连他和武氏、谢瑁、谢琤等人,都深信不疑。
  但背地里呢?
  勾结诚王、豢养刺客,在十几年前就埋下谢瑁的伏笔,欲在长房离间生事。
  曾经的慈和姿态,此刻想来只觉森寒。
  谢珽既已诱他露出命门,这会儿再懒得虚与委蛇,冷沉的视线压向谢砺时,声音里亦带了些许嘲讽,“不必祸水东引,三叔早就知道暗牢所在,更没人盯梢你们。今晚是谁生事,二叔想必最清楚。”
  极为直白的话语,轻轻戳破老谋深算的笃定。
  谢砺以为这是试探,神情纹丝未动。
  谢珽却已扬声,“带进来!”
  话音落处,陆恪提着五花大绑捆起来的徐守亮快步进厅,重重扔在地上。
  熟悉至极的脸落入视线,谢砺身子晃了晃,终于惊而失色。
  第90章 翻车  谢砺的末日。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 徐守亮竟然会落入谢珽手中。
  徐守亮怎可能被谢珽生擒!
  他甚至怀疑是在做梦。
  半生戎马,在河东这样猛将辈出的地方,谢砺的眼界算是够开阔的, 见识过陆恪和徐曜的能耐, 也知道军中最厉害的斥候有多么强悍的本事。平生所阅无数人中,徐守亮是他见过最出色的, 甚至比谢珽器重的陆恪还要机警周全。
  这么多年神出鬼没,从无半点差池。
  今晚的事, 原本也十拿九稳。
  不过是潜到暗牢附近, 扔出猛火雷后迅速撤退罢了, 对徐守亮来说易如反掌。若不是忌惮谢珽的周密防备, 欲让徐守亮兼负探路与掩护之责,他甚至需要让这把利刃亲自上阵。
  谁知这么件事, 竟会让老马失蹄?
  这变故几乎令谢砺魂惊魄惕。
  原本极为老练,泰山崩于前都能不动声色的人,竟是愣了半晌, 才隐约明白过来。恐怕今晚徐守亮的落网,不止是失手那么简单!而方才谢珽说……谢巍早就知道暗牢所在?
  他猛地抬头, 看向了谢珽。
  谢珽最擅乘胜追击, 丝毫不掩意图, 锋锐的目光迫向谢砺时, 言语亦如利刃插在他心上, “进京途中我虽遇袭, 却并未重伤, 当晚就跟朱九审了刘照。朱九的本事二叔或许不知,只要有口气儿在,多的是法子撬开嘴巴。而这刘照, 比他训出的刺客逊色太多。”
  他枉顾谢砺的震惊,又瞥向朱九。
  朱九会意,将刘照当晚供认的事情都说了,道:“在峥嵘岭豢养几百个刺客,花费可想而知。其中超过八成的银钱,都来自河东。王爷当时就递了消息回府,让人循着线索摸查,这些都是证据——”他说着,指向案上卷宗。
  徐曜随即取了两本,递给萧迈。
  萧迈不懂账册,随便翻了两眼之后,瞧着上头的巨额数字,面露惊愕。
  而谢砺比他更为震惊。
  刚回魏州时谢珽摆出的招揽姿态,在这片刻间被骤然推翻,他没想到谢珽竟已问出情由,连证据都拿到了。他存着侥幸看向账册,盼着这是谢珽在蒙他,然而几个熟悉之极的商号和人名落入眼中,这一丝侥幸立时被击得粉碎。
  因这几日间,刘照并未吐露那些东西,且册中所录的皆关乎要害,所涉银钱数额极大。
  耳边传来谢珽的声音——
  “往来账目都已理清查明,二叔可要过目?”
  谢砺没有去碰,喉咙有些干燥。
  他下意识看向了周遭。
  魏州城有头脸的武将都已经到了,还有附近的几位都尉,各自诧然看着他,就连裴缇的长子也不例外。
  就连萧烈都骇然看了过来,似已相信谢珽所言。
  谢砺原就觉得奇怪,明明劫狱的事情才刚发生,谢珽哪怕是个神仙,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查到主谋,怎会忽然召这么多武将到王府。而今看来,这数日间的种种往来都是假象,谢珽早已将所有的事情查清,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也难怪谢珽擒住早就退伍的徐守亮后,直接甩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早就查过了!
  徐守亮的底细、他与峥嵘岭的暗中往来,或许早已被摸清,今夜这场对峙,恐怕也是蓄谋已久。
  那么,谢珽还知道些什么?
  谢砺心中骤悬。老于世故的叔父被晚辈猝不及防的逼到这地步,他已无暇去想脸上是不是挂得住,半生握剑的粗粝手指悄然握紧,他盯住谢珽,神情极力掩盖得沉稳,不悦问道:“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我想问,二叔如何解释?”
  侧厅门扇未掩,秋夜骤然起了疾风,凉飕飕的扑进来,吹得卷册哗哗作响,亦卷起谢珽那身玄色暗纹的衣袍。
  他抬手指向堆在案上的卷宗。
  ……
  峥嵘岭在梁勋的地盘上,而河东与宣武交界之处,向来盘查得颇为严格。
  谢砺想输送银钱,很难堂而皇之。
  遂寻了商号作为掩饰。
  刘照招供之后,徐曜就已派了人循着商号细查,将近几年的银钱往来都摸清楚。这上面的每笔账目都是印证过的,就连涉事的商号、经手的人,都有徐曜派的眼线盯着,环环相扣无可抵赖。
  只是先前不愿惊动谢砺,未曾拘拿而已。
  至于银钱的来处,也已查得明白。
  河东兵强马壮,百姓也还算富庶,这些年所征赋税用在兵马上的不少,悉由谢砺打理。
  谢衮在位时对亲兄弟十分信任,每年翻账目时瞧着没什么大毛病,从未深究过。后来谢衮战死,谢珽率兵斩尽敌军,河东军中伤亡亦也不少。其后两三年间,为补充兵马粮草,军资消耗极大。
  彼时的谢珽才刚袭爵,在军中威信有限,常年扑在边塞,在北梁数次派兵窥境时严防死守、斩尽杀绝,以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换来今日的杀伐决断。这般忙碌中,也没顾上细查军资账目等事。
  直到生擒刘照,觉出端倪后,才递信让贾恂留意此事。
  贾恂自然没有声张,虽未尽数彻查,却已寻到线索,确信谢砺在谢珽袭爵之初,在军资上动过极大的手脚。
  若谢砺抵赖,当场就能拿人盘问。
  谢珽对此成竹在胸,见谢砺尚在迟疑,径直戳破——
  “或者,若二叔仍心存侥幸,不妨将他们都找来,当众交代清楚。王府的银钱开支都有专人操心,二叔的私产也不足以养那么多人。父亲在世时就曾将军资等事托付给二叔,这几年也都由二叔料理,可算是一手遮天。”
  “二叔若不死心,也可深查。”
  “只是那样,未免闹得太难看。”
  说话间,踱步到案旁,取了一张镇纸压着的薄笺递过去。
  谢砺扫了一眼,旋即脸色骤变。
  因那上面列了四年前的几笔军资开支。
  整个河东的军资都由谢砺经手,账目也都是他亲自料理的,仅凭账册,轻易瞧不出端倪。四年前的那几笔,也早就糊弄过去了。而今谢珽单拎出来,数额和时间都与他做过手脚的全无二致,足见已绕过虚假账目,派人深查了底细。
  什么时候的事?
  谢砺简直不寒而栗。
  他握着薄笺,素来沉稳的手竟自微微颤抖起来,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忙掷向别处。
  这仓促一掷间,心虚已然毕露。
  萧烈最先觉出异样,蹲身将薄笺捡起来瞧过,不可置信的看向谢砺,“二爷,这是真的?当真挪了军资养刺客?”
  他在河东众将中年纪最长,极受谢珽的祖父信重,后来谢衮即位掌军,对他颇为仰仗。
  如今的谢珽自不必说。
  在场众人原就被朱九所述之事惊得不轻,听他这样问,便有人凑过来讨了薄笺细看。
  挨个传阅下去,武将们都被上头动辄数万两的银钱吓住了——比起京畿等地,河东地处边塞拒守北梁,作战时极为仰仗骑兵,每年光是驯养战马的钱就花费极高。加之那两年骤经恶战,兵丁、器械、战马、抚恤都要用钱,几万两在当时的开支里着实不算起眼,谢砺挪用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笔钱单独拎出来,却也是巨额。
  尤其军将们都是一刀一枪摸爬滚打出来的糙汉,从无名小兵一路走过来,知道寻常士兵的军饷伙食花费几何。
  这几万两抛出去,够养活许多人!
  何况,薄笺上写的只是半年内的几笔开支,如冰山一角。按照朱九所言,这几年里,谢砺借着商号掩饰,偷偷往外运送了不知多少银钱,这分明是吸将士们的血,去养外头的猛虎啊!
  片刻之间,怒意即被勾起,在萧烈那声质问后,亦有旁的武将开口,质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