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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珽满腔怒气而来,瞧见那架精致古朴的箜篌,听着耳畔清丽婉转的调子,视线落在少女单薄纤弱的背影和锦绣华彩的衣裙,记忆仿佛在霎时间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酝酿好的质问之词停在喉间,他站在隔断侧间的紫檀屏风旁,半晌,终未忍心开口打断。
  直到曲调弹尽,余音犹颤。
  少女怔怔坐在箜篌旁,垂着头似在琢磨心事。
  谢珽负手沉目,清了清喉咙。
  满屋安静里,男人轻咳的声音格外分明,阿嫣惊而回头,见他不知何时来了,满脸阴沉的站在屏风旁,忙站起身。
  “殿下怎么来了?”
  嗓音有点哑,她赶紧转身喝了口茶清喉,顺道擦去眼角的湿润。
  谢珽上前,将那锦盒放在桌案。
  阿嫣目露不解,“这是什么?”
  “你自己摔碎的东西,不认识了?”谢珽的脸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封住了,望之令人心中森寒,就连声音都掺了冰渣。
  这般态度瞧着令人心惊,阿嫣瞧着势头不对,赶紧取了块破碎的泥片。
  极薄的泥胎碎片,上头画着峰峦渔翁,虽极细微,一丝一毫却都清晰可辨。能做出这般细胎,画出这般景致的……她心中猛地一震,愕然抬眉望向他,“殿下以为这泥塑是我摔碎的?”
  谢珽不答反问,“去过揖峰轩了?”
  “去过。”阿嫣喉间微燥。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满身威冷如重剑压身,问得几乎咬牙切齿,“谁让你进去乱碰的?”
  阿嫣张了张口,瞧他一副已经认定罪行的模样,秀致的脸上亦浮起寒色。
  ……
  春波苑外,谢淑脚步匆匆,正往碧风堂走。
  她的心头乱跳,神色也颇焦灼。
  王府的姑娘身份尊贵,教导也颇为严苛,平素读书习字半点都不许偷懒。谢淑平常都一丝不苟的遵从教导,只在瞧见对胃口的话本时,因怕在屋里被嬷嬷瞧见了唠叨,总要想方设法跑到僻静地方藏起来,一口气看完才罢。
  日子久了,她藏身的地方多已暴露,除了临近揖峰轩的那处歇脚小堂。
  揖峰轩是谢珽用的,平素不许人轻易踏足,就算门扇虚掩,也不许人轻易进去,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她躲在那附近,仆妇都不敢来寻。
  今日她原本躲在屋里翻话本,正津津有味呢,就听望风的小丫鬟阿梨“咦”了一声,道:“表姑娘在那儿做什么呢?”
  谢淑听得秦念月的名字,赶紧探头去瞧。
  就见谢珽步履如风,沉着脸进了揖峰轩,秦念月亦步亦趋的跟着,手里还捧着个大锦盒。
  没多久,秦念月哭着出来了。
  随后,谢珽脸色黑得像是锅底,拿着锦盒直奔春波苑的方向而去。
  谢淑哪能瞧不出端倪?
  即便不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瞧秦念月那装哭抹泪的样子,她就知道这表妹定是又在栽赃卖乖。堂嫂初来乍到,屁股都还没坐稳,就被表妹无缘无故的盯上,实在是有点倒霉。以秦念月那宝贝疙瘩的身份,加上哭惨卖乖的心机,堂嫂未必是她对手。
  得帮忙搬个救兵!
  谢淑掂量过后,收起话本往碧风堂赶。
  阿梨听了她的打算,赶紧跟着,却有些不放心地道:“这是春波苑的事,姑娘何必掺和呢?当心引火上身。”
  “这种事不能袖手旁观。”
  “可若表姑娘知道,怕是又得记恨上姑娘,暗里使坏。她在老太妃跟前那样得宠,谁都说不得半句,到时候又得姑娘吃亏。”
  阿梨想起旧事,就替姑娘委屈。
  谢淑却只摇了摇头道:“吃亏是还小事。她从前折腾我,那只是在府里的私事,瞧着姑姑的面子忍了就是。若这回堂嫂吃哑巴亏,她会如何看待王府?那可是谢家的脸面!再说了,堂嫂瞧着不是软柿子,咱们帮她一把,若能借机撕破秦念月那虚伪的嘴脸,不也很好嘛?”
  “可是……能撕破吗?姑娘又不是没试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淑藏好话本,头回帮人搬救兵,心头突突乱跳,觉得这事儿能成。
  从前秦念月屡屡得逞,皆因她是谢家的姑娘,母亲即便觉出什么,为着战死的姑姑也不会深究戳破。
  这回却不同。
  堂嫂怎么说都担着王妃的名号,哪怕堂哥极少踏足内宅,太妃这几日却有意帮衬照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妃多厉害的手段,断不会让秦念月那点哭哭啼啼的把戏给糊弄了,秦念月这回故技重施,怕是要老马失蹄了。
  第13章 回怼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春波苑,风动纱帘。
  阿嫣掂着手里的碎泥片,薄怒渐起时,眼底亦浮起冷嘲。
  那日她之所以随秦念月游园,是因她觉得总被贼惦记着实在烦人,便顺手推了一把,想引秦念月露出尾巴。
  后来进了揖峰轩,得知那是谢珽的地盘后,她没多逗留,回来后立时跟田嬷嬷问了底细。那时她才知道,揖峰轩里的东西尽是谢珽多年搜罗的心血,不许人轻易踏足。
  亦可见,秦念月是想诱她踩踏戒线。
  阿嫣摸清意图后,还特地在婆母跟前铺了个底,免得届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谁知谢珽竟会抛出这些碎片?
  她千里远嫁,孤身在外,方才怀思祖父,独自弹奏箜篌时原就很想家了,见谢珽冷厉的眉目盯着她,一副认定罪行、兴师问罪的模样,委屈骤然涌起。
  名闻四海的汾阳王,重权在握,威慑众将,军政大事上老成持重,对内宅的事竟耳聋目盲到这地步,不问青红皂白就定罪?
  阿嫣几乎冷笑,“王爷莫非以为是我擅自进了揖峰轩,瞧着这泥塑做得精巧,就心生歹意把它给摔了?”
  谢珽闻言,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并非蛮不讲理的人。
  揖峰轩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但阿嫣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哪怕不慎踏足,他也不至于为此追究。真正让他痛惜的是摔碎的泥塑,是秦念月转述的那句“不过是块泥巴的事,摔了也不用太在意”。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跟楚家随意调换新娘后扔过来的行径全无二致,轻慢得令人震怒。
  他强压怒气,寒声道:“它不止是泥巴。”
  “我当然知道!”
  阿嫣仰头,对上他锋芒逼人的眼睛,“惠之大师是泥塑名家,他的泥塑之作,哪怕不提千金之价,单是倾注其中的心血、巧思、胸怀,在懂行的人看来都是无价之珍。这彩球我听徐家祖父提过,是惠之大师四十岁时的得意之作,千金难求。”
  惠之大师四个字入耳,谢珽微愣。
  “你知道他?”
  阿嫣没理会他的问题,只道:“殿下刚来就出言挞伐,自是听了表妹的一面之词。不知她是怎么说的,竟令殿下深信不疑?”
  这般态度,比起她前些日的谨慎周全,实在有些尖锐。
  谢珽却觉出事情有异。
  怒气仍在胸口激荡,他强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进屋赏玩,不慎摔碎。”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间。
  那是她堆放书画的地方,藏着她从京城带来的半数家当。
  被冤枉后满心委屈,她几步是小跑过去,踩着书架旁的圈椅,踮脚在摆成一排的画盒间翻看,挑中一个挂着鹅黄签子的取下。她甚至没下地,就势拨开象牙签,取出里头的画卷,扯开捆束的丝带,单手握着画轴微微抬臂,一副壮丽的画卷便落入谢珽的视线。
  波澜锦绣,江山万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绘的画面!因着画轴宽广,比在彩球上更为壮阔。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谢珽高出稍许,将那画卷往他跟前伸过去,道:“惠之大师沉迷泥塑前曾与徐太傅一道学画,早些年还跟家祖父有过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会描画出来,这幅画更是他亲笔绘就,跟那泥塑的相差无几。”
  “殿下或许觉得我年少无知,见识短浅。但说句自大的话,凭着徐太傅跟惠之大师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见得比殿下还多。”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时须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于拿它冒险。”
  “更何况,这幅画我烂熟于心,不必捧着细看!”
  她怒容说罢,见谢珽的视线还在画上打转,又赌气收起,不想给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窗外,仆妇们恭敬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拜见太妃。”
  ……
  初秋后晌的天气仍颇炎热。
  武氏今日原是闲居,穿了身软和舒适的素软缎妆样鸾衫,这会儿疾步走来,衣角微微扬起。
  她出身将门,自幼跟兄弟们一道习文修武,虽没像靖宁县主那般成为一代女将,却也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眼光也颇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带她去揖峰轩的事时,武氏就觉得诧异,方才听了谢淑通风报信,立时觉出端倪。
  照理说这事不算大,犯不着长辈出马。
  但楚氏毕竟刚嫁进来,谢珽又满腹心思扑在军政,对内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气又臭又硬,若先入为主冤屈了新妇,小夫妻为此心生龃龉,成婚没两天就闹掰,实在不妙。
  武氏没耽搁,冒着暑热就来了。
  原以为小姑娘会被骄横的儿子气哭,哪料揣着担忧进到屋里,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纤腰绣裙,虽眼圈儿微红,却手捧画轴站在圈椅上理直气壮。谢珽则背身站在案前,颀长挺拔的身子微微绷着,在听到脚步转过头的那一刹,他的脸上分明还有没能藏尽的尴尬,神情也颇微妙,像被人狠狠噎过似的。
  武氏有点没闹明白,“这是……”
  “殿下误会儿媳摔碎了揖峰轩的泥塑,儿媳才刚解释清楚了,母亲怎么忽然来了?”阿嫣未料婆母亲自驾临,赶紧下地行礼。
  旁边谢珽亦绷着脸默然拱手。
  武氏绕过儿子,伸手轻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担忧尽数化为饶有兴致的低笑,“怎么回事?”
  误会既然已经澄清,解释起来并不麻烦。
  阿嫣简略说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借此稍稍敲打秦念月,听了阿嫣的自证之词,再瞧瞧谢珽那尴尬的脸色,便知这件事上儿媳没半点错处。
  她让仆妇将装在锦盒里的碎泥片取来,见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余,脸上亦稍笼寒色,向谢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为,事情虽小,却不能含糊了之。县主若还在世,想必也不愿瞧着孩子长成这歪样子,你若不忙,与我们一道去趟照月堂?”
  说着话,征询般瞧向谢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