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旁边几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政变之后不久,新军中就开始清理两种人。
一种是那些忠于旧楚王之人。
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受到墨家影响较深的年轻人,满嘴平等、尚贤、人民、利天下之类言辞的人,但凡沾边那就是有墨化的嫌疑,各自清理。
验明正身,是墨者的不敢杀只能驱逐送回,不是墨者的则被杀了几个以儆效尤。
可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不敢随便说,这时候发发牢骚却还是毫无忌讳。
有人骂道:“不过是平日多说几句平等尚贤,就有墨化之嫌疑,就是阴谋逆德了。”
“咱们打了多少仗?从洞庭打到苍梧,从苍梧打回陈蔡,才立下了尺寸之功,混了个军官之职。”
“妈的这一次带着咱们回来守邾城的,不过是卖了卖臀腚,倒就跃到了我们头上指挥我等?”
这些人都是新军中的老人,当初楚国和墨家算是半结盟状态的时候,他们便在军中,当时楚国请的是泗上的教官编练冷热兵器混合的楚国新军,自是不少人受到了墨家的影响。
这些步卒还好,炮兵之中有人怀疑连墨家的基层组织都存在,步卒之中也不少,可至少还比较隐秘。
本身这些新军中的老人就受到了不少墨家学说的熏陶,谈不谈利天下不说,可最起码的平等尚贤他们是接受的。
自己卖命从洞庭打到陈蔡,立下了战功,九死一生,结果楚王的男宠们就靠着卖一下屁股就能成为人上人,谁人能服?
原本是服气的,毕竟富贵贫穷都是上帝注定的血统,能够开恩让他们“爵于军功”已经该千恩万谢了,就派个男宠来领兵还有什么不服的?
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到处传播,这种原本应该千恩万谢的有功则赏,竟然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居然没有做到那肯定有怨气。
又有人笑道:“昔年墨翟就说,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如今咱们的大王不好细腰,好面如皎玉、臀如白月之人。”
“你我征战多年,面色多黑,我看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卖一卖自己的臀腚了。”
众人都笑,又骂了几句,另一人长叹道:“这一次大败,肯定是挡不住墨家精锐的。我等新军都是师从于墨家,弟子打先生,岂能战胜?”
“既战不能胜,我看也守不住邾城。让咱们堆积柴草,怕是要一把火把邾城烧了,断绝墨家追击之心,以焦土阻碍墨家。”
他这么一提点,旁边的人都有些害怕,惊道:“不能吧?”
首先他们是不信,因为多多少少受过墨家学说的影响,一些思维方式逐渐朝着墨家宣义部想让众人使用的思索方式去思索。
一想,大家都是所谓诸夏子孙,这邾城还是楚人之城,这时候天气阴冷,本地又都是茅草之屋,一把大火,数万人无家可归,又没有提前通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烧死在城中。
作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可再一想偶尔听到的那些墨家的宣传,那些私底下流传的小报……尤其是军中这些学会了识字之人最爱看、王公贵族们极力禁止的一些“花边新闻”,诸如各国诸侯的祖先都是怎么玩儿媳、玩嫂子之类的故事等,转念再想便觉得大有可能了。
这两者可能未必有什么联系,比如喜欢玩儿媳的未必就一定会放火烧城,但理性的思维还没有成为诸侯统治之下的主流,这种事难免就会联想到一起。
王公贵族荒淫无耻,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惊讶之后,便有人惊道:“那……把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上诛不义令?”
齐公子午事件留下的影响很大,大到有些让天下惊骇的地步:以往王公贵族公子公孙不是没有死的,可确实没有一个因为这种罪名被庶民出身的人审判之后枪决的。
他们是军官,不是普通兵卒,略微回忆了一下就知道他们的资格,刚刚够被枪决上诛不义令的级别。
当年和齐公子午一起陪葬而死的人可有不少,那一次墨家可真的是杀的人头滚滚,固然有齐国内乱公子剡在国内支持的缘故,可墨家当真是说到做到,说杀谁就杀谁那是一个没放。
各国墨家活动频繁,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往来行走的商人、城邑求存的工匠、行走村社的巫觋,很可能就是墨者,消息传递之快他们也是有所耳闻。
甚至于军中就有不少。
“妈的,王公贵族就算是上了诛不义令,除非战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刺客攻入禁卫守卫的宫室并不容易,暗中行刺又难。我等却不可能躲进宫室。”
“这若是背上了害民之名,这天下知道,西至昆仑东至大海,北起孤竹南至番禺,我等又能躲到何处?”
更有人叹道:“我看这楚要完,墨家必得楚。王公贵族可逃,我等却逃向哪里?”
有人问道:“若是焚城,咱们退走,你我兄弟姊妹父母妻儿俱在家中,他们如何跟随?”
有人摆手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墨家所谓,祸不及家人,泗上律法,你们也都听先生谈及,人为主体。”
疑问那人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恐怕再难相见。再者来说,到时候诛不义令一签,纵然家人无罪不可杀,可四周乡亲却都知道我等之事,家人何以立足?”
这样一说,众人不免感叹心惊。
若是逃走,他们将一无所有,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怕是距离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正常越来越近了,就算逃到别处再立下战功,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还不如人家生的好,卖身于王,或者是出身高贵生下来就有封地爵位可以继承。
“我看我们不如逃亡。反正墨家要来了,我等无罪。逃入大泽之中,待墨家赶走了王公,我们再出来,如何?”
有人如此建议,逃亡的确是个免于之后各种灾祸的好办法。
可有人却道:“逃亡?逃亡的确不死,可我等这十余年征战之功全都没了。”
有人回道:“那不逃亡就要上诛不义令之名单,比之死亡,还是逃亡更好。”
“再者说,就算不逃亡,就算是逃开了诛不义令,我们还剩下什么?远离妻子父母不说……哎。”
“就算是我们无罪,无人知晓,等到墨家一来,我们不也还是功勋全无?墨家自是看不上你我的那点土地,可也不可能让我们继续做军官……”
愁眉苦脸之际,有在众人中颇有威信之人小声道:“如今看来,若放火,则必死;若逃亡,则之前征战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就算不逃亡,也可能死于战阵之中,若被墨家得楚,我等反倒是助纣为虐之人。”
“墨家多言,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凡有功者皆可为。今日便有大功在我等眼前。或可死,然若不死,必名动天下功勋惊世。”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人的意思,说道:“你是说……”
那人道:“没错!墨家大军已不远,野战我军必败,否则又如何要逃?王公贵族可逃,那是因为墨家要分掉他们的封地,我们如何要逃?又如何要为了他们担上放火焚城害民之民?”
“不若举大事,谋刺官长,振臂高呼。若成,则王公贵族执圭之君均死于城下,我等必立大功,墨家赏罚分明,必用我等。况且墨家军中不看血统,只看功勋,这便是机会。”
“墨家檄文多言,大王政变不得人心,王师之中也多抱怨。”
“我们可联络可信朋友,传播谣言,只说要放火焚城化众人为焦土以阻墨家追兵,民心必依。届时谋刺守城之将,振臂高呼,推选贤人为将,大事可成。”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既必死,何不举大事、成大名?过去之时,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今日之时,凡有野心,便有功名,何不为之?”
野心二字,正是之前诸侯与王公贵族以及一些学派判定墨家将“祸乱天下”的大罪名之一。
庶民不想着安分守己地耕种土地、工匠不安分守己地在做工、商人不安分守己地赚点钱,却居然以为人人平等尚贤为任可以改变自己血统中注定的命运,这便是野心,不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又是什么?
再往大了说,诸侯想要成为天子,有这样的野心就会有叛乱。
大夫想要成为上卿,于是会有大夫之间的争斗兵灾。
上卿想要成为诸侯,是以礼崩乐坏。
这便是天下大乱,所以必须要杜绝这种事,无君无父的墨家自然就是众矢之的。
所谓谁穷谁富,谁是庶民谁是贵族,那是天帝注定的,墨家想要人人平等,自然是痴人说梦,那是上帝所不能答应的,也是会让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
不少人认为,正是因为墨家煽动起了被礼法压抑的天下人的野心,才导致了如今天下之乱。
野心二字,原本专属于大夫以上级别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的,才有资格礼崩乐坏攻伐诸侯分晋代齐的,可现在墨家却想要天下人都有野心,甚至明确地宣扬这种野心,并用事实行动告诉天下人:看吧,跨越阶层和血统的野心二字不再是贵族专属的。泗上到处都是僭越之人,民众花钱就能听天子才有资格听的鼓乐看天子才能看的规格的舞蹈,几十万人僭越,集会聚集要推选诸侯天子,把血统诸侯们打的屁滚尿流,屁事没有不说,反倒是不少人富可敌国、名动天下,你们这些在诸侯统治之下的庶民还等什么?
天下人一看,哦,原来有野心僭越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不但不受惩罚,有段时间诸侯还要跪舔呢,那谁人还守旧的尊卑有序的规矩啊?
这种想要跨越阶层的野心,正是泗上雄立三十年带给天下人最大的改变之一。
以王公贵族的角度看,则是天下贱民给脸不要脸。之前完全不给庶民跨越血统流动机会的时候,大家都守规矩血统;结果开了军功爵的先河给了庶民机会后,庶民反倒开始埋怨凭什么不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