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敬鬼爱神还是爱利人民,以至于如今使者所说的能够让郑国的都城在韩国的围困下坚守半年以上等等,都是内部的问题。
内部的问题不解决,不可能抵挡外部的侵略。
使者带着目的而来,但却并不知道适真正的目的,或者说整个墨家决策圈的真正目的。
墨家决策圈的真正目的,其实很简单:让郑国整军、修筑城墙,让韩国作出判断:越晚吞并郑国,越可能出问题。
郑国灭亡是迟早的,就算不亡于魏韩,也得亡于泗上。
墨家的决策圈希望郑国的灭亡能够提前,而这一次派出使者大张旗鼓地前往郑国、准备给郑国提供贷款和武器、帮着编练新军、修筑城墙等等,这都是在逼着韩国快点动手。
若郑国不准备,可能需要七八年才能亡国。
但墨家这一次明着帮助郑国整备城防,反倒可能几个月就会亡国。
韩国可不希望郑国逐渐拥有和泗上一样的武力,也更不希望郑国将国都改造成一座新式的、火药时代的堡垒。
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魏国不会放任韩国吞郑,韩国吞郑的唯一可能就是快速闪击,一旦围国都而不下,魏国必然出面调停。
使者也正是这么和郑国的君臣说的,这就是所谓外交斡旋以存弱国的核心意思。
郑国君臣也认可这种说法,并且一直以来也是秉持着这种依靠魏国保证韩国只能蚕食不能鲸吞的现状。
可却根本没想到这么事实的背后,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谋划,泗上真正的包藏祸心、祸水西引。
这里面涉及到两个问题。
其一就是墨家一直以来天下无双的守城能力,当年依靠这种无双的守城能力阻止过楚攻宋、楚攻郑、齐攻鲁。
其二就是泗上编练新军的水准,泗上义师南济水一战而天下动,随后楚国又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
这两个问题是韩国必须要考虑的,也是郑国认为这是一棵救命稻草的直接原因。
关于魏韩关系,墨家的使者没有半句虚言,并且能守住都城撑到魏国调停这个整体思路也是正确的。
郑国君臣固然希望能够加强军事力量,使得韩国无力侵袭,能够守卫国土。
可是,这是郑国君臣的想法,他们没有站在韩国的角度去看问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泗上对于郑国而言,是真正的旁观者,可以跳出当事人的角度去思考真个局面。
若站在韩国的角度来看,这就很微妙。
因为韩国也一样会这么想,所以不援助还好,若是援助,韩国要做的最佳选择必然是在郑国能够守住都城之前攻破魏都。
泗上守城能力很强、火药时代的城防系统泗上最有经验、泗上帮助他国编练新军的能力……种种因素加诸于郑国身上,韩国要考虑的,便是……如果三五年后,郑国真正的完成了军改,韩国是否还能够吞并郑国?韩国的腹心地区是否反要受到郑国的威胁?
二十年前,郑国以区区小国之力,连续击败韩国数次,甚至在魏韩郑同盟入王子定期间直接围困了韩国都城,韩国对于郑国始终充满了警惕。
一旦郑国的军力足以自守,足以支撑到各国干涉,那么韩国就永远不可能击败郑国,除非魏楚都失去了霸权彻底衰落——到时候吞郑的问题,就是韩魏、韩楚之战。
站在韩国的角度去考虑此次宋国政变,并非是对韩国完全没有影响。
除了道义和平等思潮的传播必须要遏制之外,泗上日益强盛的威胁也使得韩国很有可能和魏国出兵。
这一次宋国政变也为韩国带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那就是魏楚韩会盟的时候,韩国直接吞并郑国、迫使魏国需要韩国的支持而承认韩国对郑国的吞并的既成事实。
若不然,主力去干涉宋国,和如今天下最为顽强的一支武力长期对抗,放任郑国变革军改,只怕韩国就要永远失掉郑国。
而且这一次如果魏楚韩合力干涉宋国,其结果必然是存宋而反墨,这是一场意识形态战争,韩国很可能出力却不得利,反倒要损失惨重。
宋国对韩国而言,远没有近在咫尺、一心想要吞并、谋划了三四十年的郑国更为重要。
墨家决策层,就是要用假装武装郑国的方式,逼着韩国快点动手吞并郑国。
只是,郑国君臣不可能知道墨家隐藏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泗上或许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援助郑国对抗韩国,但却没想到在泗上那些人看来,郑国存在与否都可以牵扯韩国。
如果郑国开始军改,就算韩国不吞郑,长期和泗上在宋国对抗,那么将来时机一到郑国就可以背刺韩国,围困韩国都城。
如果韩国选择吞郑,那么韩国的精力就不可能放在宋国太多,郑国虽然已经被蚕食,但是新吞并的土地没有个五年十年不可能转化为力量,而且还必须要预留极多的军队,牵扯力量,从而使得魏楚韩同盟就算结成,实际上也只有魏楚。
然而魏楚之间互不信任,互斗几十年,这又是可以各个击破的。
况且就韩国吞郑这件事,必然要引发魏、楚两国的不满,韩国绝对不会允许魏楚两国分郑国的国土,因为这是韩国的腹地,距离韩国都城也不过百里,不可能允许三国合力分郑的策略。
一旦内部各怀鬼胎,那么围绕着宋国政变引发的中原局势的变动,就会愈发有利于泗上墨家。
无论泗上是为了出于对自己有利,还是别有动机,郑国都不可能拒绝墨家使者提出的一些意见。
在说明白了长远看郑国的出路后,使者便和郑君乙道:“巨子此次遣派我来,正是为了不使人民陷入战火之中。”
“唯有战而能守,韩人方会犹豫,越发不敢随意开战。”
“若是战不能守,这就像是一个三岁孩子抱着一块金子走在街市上,有心之人必要起歹意。天下抱着金子走在街市上的人多矣,可却安全的多、被人抢走的少,正是这个意思。”
郑君乙道:“此言得之。只是街市上众人不能够被人抢夺的原因,更在于律法有定,劫掠者刑。”
“昔年菏泽之盟,若是能够定出国与国之法,那就好了,方能止住大并小、强吞弱之心。”
泗上的使者点头道:“此事我墨家虽为天下考虑,多有此意,然而二十年前中原弭兵的号召被各国背叛,已然是心灰意冷,天下不义之君多矣,不可守信。”
郑君算是发发牢骚,也并没有其余的意思。
郑国这样的绝对没有能力强大、四周被强国环绕的国家,是最期待新的国际法的。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曾经天下的国际法是周礼,礼法规矩之下,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如何该征、如何该伐、战时如何、老弱不追等等规矩,都算是国际法的范围。
但是,周礼这个国际法被毁的开端,正是源于郑国,所以郑国也是最期待新的国际法而不好意思去谈周礼。
正是郑庄公先毁掉了周礼的国际法部分,是庄公和天子作战的时候怒射了周天子。
郑国还有过郑周交质的事,天子和诸侯交换人质,此事也算是彻底毁掉了笼罩在各国头顶、维系各国关系的周礼。
周礼的国际法部分被毁,郑国先受其害,如今他自然盼望新的国际法出现,唯有新的国际法被各国承认,才对郑国最为有利,才可能保障郑国的独立。
泗上不想立国际法,也不会去主张号召,只推行了诸夏的战争法,更使得各国都开始扩军、备战、变法,郑国对此是有些怨言的。
郑国和宋国很像,但又极为不同。
宋国可以加入泗上的非攻同盟,在泗上的武力保障下,与如今硕果仅存的鲁国一起保持着中立。
但郑国不行。
泗上太远,魏国太近,郑国不敢也不能够加入泗上主导的非攻同盟,只能以朝见魏国的方式做魏国的臣服国。
但因为韩国的关系,魏国又不可能真正保障郑国的独立,相反还会利用郑国作为诱饵维系魏韩同盟,适当压制韩国。
泗上不是郑国的第一选择,但郑国请求魏国出面、官方保证郑国独立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有几句模棱两可的说辞,那么泗上的一些军事和经济支持就是郑国如今所急需的。
按说,听起来郑国的做法其实很傻,被魏韩环绕,却还隆重地接见与魏韩对立的泗上的使者,这是不智。
所谓以小国行大国方可行的远交近攻之策,是自取灭亡之道。
但问题在于,郑国明白就算不结交泗上,韩国也会打自己,韩国打自己永远不缺理由,而且周礼都没人遵守了,打仗和吞并有时候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理由了,这就是大争之世的残酷。
如果魏韩是一个,有楚或者泗上作为威胁存在,郑国当然可以以附庸国的身份保持独立,作为缓冲,可并非如此,那么这种看似不智的做法实际上才是最为有利于郑的选择。
更长远地看,郑国的局面是个死局,站在郑国的角度永远解不开。
泗上,只是把这个必然的死结,提前结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