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可笑而又严肃的有些魔幻的话语,只是引来了民众的沉默,却没有人站出来惊呼这说法逆天理。
只是许多人还不能够接受这么激烈的说辞。
求生,求利,这是人的本性,这种本性所带来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几辆马车靠近前来。
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贤人卫让,拨开人群,登上了高台。
卫让这些年颇有贤名,就像是墨子所言的选贤人为天子的说法,非有大智天才、非有家财财富者,在推选制下很难成为“贤才”,人们根本不了解你又怎么会有成为贤才的机会呢?
卫让有钱财,有墨家的暗中支持,于是他算是费都有组织的墨者之外的“贤才”。
众人都知道他与公子峦交好,公子峦那一日在宫室之前的话,也足够引起民众的好感。
但卫让明白,仅仅是好感并不够,民众需要的是实利。
而他背后的墨家集团已经将一份完整的变革制度书写出来,在众人只是感慨着愤怒和对将来制度展望的时候,墨家先走了一步。
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解释世界是为了改变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
当卫让登上高台之后,大声疾呼,表示支持民众求利、也表示公子峦支持民众求利,更认为现在国君的行为,真真切切就是叛国。
怒斥之后,卫让提出了几个意见。
其一,一旦公子峦执政,所有的公田按照曾经民众耕种的份额进行分配。
卫让表示,天下源自自然,自然之后,人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只要施加了人的劳动,那么那些土地就应该被劳动者所有。
其二,公子连峦一旦执政,这些公田将按照二十年的赎买期授予民众,可以买卖。除此之外,要清田洫,只留出各地贵族礼法上应该拥有的田产,其余的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其三,稳定物价,规定粮食的最高价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额,将国人组织起来严查在都城乱局中囤货居奇、抬高物价的商人。但是在正常价格之内,商人可以自由买卖。
其四,由国人制定法令,费国通用,包括公子峦在内的所有人,都要盟誓遵守法令。按照墨家所言,制法、执政与执法分开,因为法自己没有手脚嘴巴不能自己执行,所以民众选出的贤人来执行,就算君主犯法也一样要进行惩处。
其五,由国人推选贤人以执政、制政,公子峦只是作为君主,为保祖先的祭祀,一切政策以有利于费人为先。
其六,取消城内工商的军赋义务,改收税赋,并且统一商税。
其七,打开府库,接济城内的穷苦人,免除今年的赋税,在国人制定出政策之前,不收取税赋。
其八,废除贵族的特权,所有人一体缴税、允许迁徙,废除任何的封建义务,贵族不再对其封地范围内农夫有调动劳役的权力。不采用宋国那种贵族和庶民分开议政的政策,按照费国的人口分派份额推选贤人,以此作为费国的最高权力机构。
其九,在按人口分配的土地之外的贵族超额封地,明码标价进行拍卖,价高者得。所得钱财,用于国家分配,不归于私……
林林总总的一共将近二十条承诺,基本上涵盖了费国的方方面面,照顾了大部分底层的利益。
究其本质,这是一场墨家暗中发起的、而非是新贵族们发起的革命,最终的目的是允许土地私有的前提下,提供技术革新和初步积累,开拓市场,利用漫长的时间完成土地兼并。
在土地大规模兼并之前,依靠墨家的自信来完成技术革新和手工业发展、市场开拓等。
这样一来,其主力也就必然是城市的手工业者、农夫,以及部分商人。损害的,也就是一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贵族的利益。
为了能够将季孙峦绑架在这场革命之中,季孙峦获得的利益其实也不少,那些公田分配后的赎买收入都归属于他这个君主,但是赎买的价格必然极低,因为制定赎买价格的将会是广泛的民众——在这一点上,想要成为民众支持的“贤人”,就必然要把赎买价格压低。
这其实就是一份墨家为费国准备的革命纲领,一场起义往往需要喊出“均田免粮”之类的政策后,有了纲领才能够获得成功,纲领的本质也就是利益。谁能得利,谁就会支持。
墨家作为此时天下论及非土地财富最富有的庞大集团,不需要照顾那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的利益。
这种算是推翻了旧制度的变革,背后往往需要有商人、新贵族、想要遏制王权的贵族的支持。
但此时并不需要,因为历史上那些大商人、新贵族和大贵族们,有钱,有武器,有多年积累的战争经验,他们需要利用民众。而现在,论及钱、枪和战争经验,墨家什么都不缺。
相比于那些空洞的愤怒和口号,这一份精心调制的具体制度更加符合民众的口味。
几乎田让每说完一次,就有民众发出支持的呼喊。
看到民众的情绪日益激动,田让振臂高呼道:“昔日夏桀为政,以为自己乃日月,日月不亡自己便不会亡。民众苦夏桀之政,尝呼:时日曷丧,予及如偕亡!”
“太阳不会灭亡,夏桀也不是太阳。就算是,民众也可以自己做照亮自己、散播温暖的太阳!”
“庶农工商们,国人们!集结起来,推选出你们认为的贤人,既然别人要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先动手杀死暴君?”
他呼喊完毕,几十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厢里装满的都是武器,这些武器正是当初秘密运送到费国的墨家那一批。
在场中的很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这种经历不仅仅是让他们拥有武器。
人群中,葵跟在人群的后面领取了自己放下了许久但摸到手依旧熟悉的火枪和火药、子弹后,很快和附近的邻居们一同,按照在义师中学到的规矩和经验,推选出了他们认可的“贤人”,再由这些贤人中推选出更高一层的贤人。
很快,一支两千多人的武装就此组织起来,而且还有四十多名贤人被推选出来,成为国人民众的代表。
其中秘密的墨者有十余人,剩余还有不少都是和墨者走的很近、或是受到了墨家极大影响的。
这两千多人的武装也迅速推举出来了旅帅,旅帅正是由卫让担任,因为这些枪械武器都是卫让提供的,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些“骑兵”。
这些骑兵,名义上都是季孙峦的“私兵甲士”,实际上就是这些年季孙峦的封田在墨家控制之后组织起来的。
两千多人的武装中,有服役经历的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人们就将曾经在义师中担任过司马长的人推选为连长,整体构架和义师基本相同,唯独少了的就是义师中的墨者代表。
被推选出来的四十多名贤人,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进行了一场缺席的审判。
他们作为民意的代表,理论上拥有这一次暴动和暴动之后费国国都的最高权力,这个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判:费国国君的叛国罪成立,立刻攻入宫室,进行审问。
民众的欢腾声中,卫让拿着一份完整的国都的地图,让人推选了几个人,带着几个连队先行前往城门,将城门关闭。
同时前往城头,宣告国君的罪行和新政府的成立,拉动守城的炮手参加,那些炮手都是在泗上培训的,他们骨子里早已经被染黑。
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集结在宫室附近,另一队立刻围攻府库。
这是一场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暴动,从非攻同盟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暗中策划等待的暴动。
两千多有服役经历的国人民众、暗中影响许久的炮兵、季孙峦封地上暗中操练的私兵骑手、大量的宣讲演说、足够的可以组织起义的人才,以及详尽的进攻计划……
这一切都已完备,当几个人来到城头,宣告了新政府成立的消息后,城头的四门大炮的炮手立刻宣布忠于国人的共同决定。
大量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头,帮着守卫城门,将那四门当初用来“守卫外敌”的大炮从城头搬运下来。
那些服役过的民众已经集结为方阵,在军中做过笛手鼓手的,甚至领取到了一套用于作战的腰鼓和笛子,可谓准备的极为齐全。
当城门被封闭、大炮被运送到街道上、府库被占领有人前去清点之后,千余人的武装行进到了前往宫室的道路上,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分封建制之下,抵抗的事很少发生在国都,往往都是依靠贵族封地的私兵完成的复国和复辟,国都的政局之前只是有封地的贵族们在规则之内的游戏,但现在这种游戏一旦打破,国都之内的局面也就大为不同。
控制了国都,未必等同于政变成功,在此之前的楚王子之乱、齐公子之争,控制国都的一方最终都被拥有封地的政敌击败。
若是民众自发的愤怒起义,或许不会想这么深远。但这一次终究是墨家在背后支持的,对于后续的情况都有所考虑,至少不会犯下这种需要血粼粼浇灌之后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