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中祭的时候,临淄城百姓的怨气已经抵达了最高。
年中祭,齐侯又必须主持。
以礼而论,及至年中,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驾黄马,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圜以闳。
这一次祭祀,齐侯需要沿着临淄的大路前行,穿着一身黄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黄旗,需要前往宗庙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礼器要又大又圆。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处桥面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持剑欲行刺齐侯。
只有一人,况且武艺稀松,很快被俘。
民众聚在两侧观看,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齐相田和在众人面前审问,问他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众人聚集,齐侯的车驾恰在桥上,进退无路,知道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时机。
当着众人的面,当田和问他为何行刺的时候,他便大声疾呼……不是为了说给齐侯听,而是为了说给这些百姓听。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让刺赵襄子,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为,此下士也。”
“上士,当为利国利民而死。所以我无知己,也无主使,只是为了齐国万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恶政。”
“国人尸骨三万而不收,却饮甘醴;为越王参乘而不羞,反扬笑意;孟渚泽盟弭兵悖约,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无盐,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为利齐国万民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后悔!”
他这番慷慨陈词,本就是为了给那些看戏的民众听的,故而声音极大,田和也没有阻拦。
待他说完,那些负责演戏的一个个大声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戏的也都跟着叫好,一时间当真是义勇无双。
田和听罢,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喟然长叹道:“为民利而谋,是为义,我杀你是为不义;行刺君侯,是为逆,我为相而不杀,是为不忠。”
“不忠、不义,二者有其一,便不可为相。如今二者只能选一,我不如不做这相!”
他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忧国忧民之色,面朝齐侯。
齐侯见状,心说这又何必?
正想要说声:“此人既有大义,可赦。当年豫让刺赵襄子,赵襄子尚且能释其怨,吾岂不能?”
然而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不少负责演戏的“民众”跪在道路两侧,高声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弃我而罢相,民将安归?”
“君侯残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举田氏为君!”
此时齐侯的车驾正在桥上,两侧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众”阻路,进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经引得众人情绪,再到那几人一哭,民众已经不能够控制,齐侯大惊,却不敢动。
那人叫喊之后,立刻便有不少人呼应,各抽出随身携带的铜剑,气势汹汹。
值此之际,田和却“勇而无畏”,走到众人身前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诸位如此,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义,有大义小义!”
“古之恶来,忠于纣王,却害天下,此小义也!”
“圣王文武,战于牧野,利于天下,此大义也!”
“大礼不辞小让,大义不拘小礼。”
“况我观星,见虚危二宿弱暗,客星闪烁如长虹,公代齐姜,此天意也!”
“公岂能因小义而废大义?因小礼而弃万民?”
说罢,那人又跪于地上,连声道:“请公以临淄七万户为重,登君侯之位!”
他这么一喊,那些负责演戏的“民众”也纷纷跪下。
田和再次请辞,那人又问道:“若公为君,临淄万民可能食盐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于君而苦于民,与民争利,吾不为也。”
那人再问:“若公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泽之盟,自当遵守,齐人苦战久已,弭兵有利于民,吾何不从?”
那人三问:“若公为君,可能举贤人而治贪腐?”
田和道:“自然能。贪腐小吏,皆害于民。日后凡有害民之小吏,尽可控,必罚之!”
如此三问,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啊。我不能够做不义之人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推辞了,众人纷纷跪下道:“请为民之主!请公以大义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齐侯已经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禅让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后行此贤举,还请您勿忘太公之祭,请封一邑,为太公祭!”
齐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最起码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现在齐国五都八十城,吕氏子孙以及国、高、晏等外姓,只剩下三城。甲士都是田氏心腹之人,自己已然岌岌可危。
田氏扭扭捏捏,他就不妨主动出击。
于是齐侯下车,走到田和身旁,沉声道:“我既为君,不知政事,苦民久矣。君既知政,当仁不让,应为齐万民而登君位。尧禅于许由,许由不受,尧乃圣王,非与我同,君缘何不受?”
“只是太公开国不易,还请一邑,为太公祭。”
田和见齐侯知道进退,无奈道:“既如此,我当受命。天命不可违啊。”
田和再拜,众人皆呼万岁。
几日后,乃修“让贤台”,于台上,齐侯吕贷禅位于田和。
田和不敢称侯,自号“利民官”,代齐侯行政。
又将齐侯迁于后世烟台之外的一处小岛,食邑三千户,用于太公先祖的祭祀。
随后,放开官山海之策,临淄盐价顿低,又打开府库,接济临淄贫苦无依者,令七十者各有衣食,官府给之。
考核临淄的吏治,选其贪暴者烹之,民皆称善。
正是,谁有生产资料谁就是统治阶级,在土地所有制不变更的前提下,选贤人为天子就是一句空话。
在齐国冷眼旁观的胡非子,所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世卿贵族分封的土地制度没有变革,选天子也就是贵族共和之间的一个玩笑,因为别人根本没有被选的权力。
这和后世百年之后的燕王禅让与子之完全不同。当时燕王哙自然痴傻,可是子之胆子也大,他子之根本没搞清楚一个帝国的权力运作模式,以为被禅让了就能安稳,却不知道人家早就说了:“而吏无非太子人者”。
且不说田氏如今在齐国,十城而有其九,他子之在燕国能不能做到控制都城都是两回事。
至于说官山海之策,那是因为当时齐桓有“山海”,所以才能“官”之。而不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的情况,田氏不过是借此生事,他倒是想控制官山海,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敢这么干,自己的那些叔兄弟、堂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兄弟就会率先干掉自己。
自己还有个哥哥,两个人现在算是共同执政,齐国田氏的内乱其实还未结束,只是走完了代齐的第一步。
而且他也不敢用“齐侯”之名。
齐侯,是周天子封的,固然他可以不管周天子的颜面,但等于是为各国攻齐留下了一个极大的借口。
强如吴越,当年争霸的时候,还要成吴伯、越伯,称王只能在自己家里玩玩,对外却不敢这么称呼,那吴国可是当年让国于文王姬昌的泰伯之后尚且如此,况于田氏。
于是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利民官”的名号,实际上他就是齐侯,但这个齐侯,需要周天子的许可。
想要得到周天子的许可,就必须要结好魏国,给魏国当小弟,或许能够换来魏侯给周天子进言。
田和进位为“利民官”之后,一方面与泗上墨家接触,表示自己会严守非攻弭兵之约,又说自己是为民之利不得已承担了“篡”的恶名,但只要于民有利,自己又何惜哉?
另一方面,又派出使者与魏国接触,之前三晋与齐国打交道,就已经以田氏为主,齐侯不过是个摆设。
田和扭扭捏捏地表示,楚国蛮夷也,中原各国理应联合,不准楚国干涉中原之争,中原需要一个霸主。同时又表示,如果魏侯能够替田氏向天子进言,这件事就能够做成。
又听说天子如今用度不足,田氏愿意以金五百镒、棉布千匹为贡。
齐国国内,田氏宗族已经取得了大部分城邑的统治权,这就是内部的问题,谁也不会拆田和的台。
如今周天子尚未承认田氏为侯,但其势已成,周天子也明白想要维护自己的天子权威,这时候就应该发兵攻打齐国。
然而……莫说攻打齐国,周天子现在连内乱的郑国都未必打得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又先不承认,以期能够从田氏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贡品。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非子,对这一切的评价,只能报以哂笑。
今日田氏可以借助民意上位,看似极好,但对于世卿子孙相继而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民众就像是猛虎,之前沉睡,可一旦将他们唤醒,唤醒者自己打破了公侯血脉神圣的规矩,又哪里来的信心就认为民众会再去遵守这血脉神圣的规矩?你田氏的血,难道和姜齐的不同吗?你田氏的血脉,就能保证代代都是贤才明君吗?若不能,你今天上去,明天又该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