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明确喊出安定天下、废除诸侯分封、天下定于一的口号,得到了天下诸侯不至于一致反对的益处,也不得不承受出兵之前需要用别样说辞说动沛县众人的无奈。
在没有彻底和旧时代决裂之前,还需要在一些事上遵守以下此时天下的规矩方圆。终究,沛县此时还是隶属于宋国的,墨家为了防止天下诸侯联合绞杀,用的也是“集民众公意而自治”的法理。
明面上从未说过要“以沛县为根基打碎旧天下规矩以建乐土”。
义师和军队牢牢地掌握在墨家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墨家利天下,但却不能要求沛县的每个人都利天下。
三月中,沛县数乡所选派出的墨者或是非墨者的代表们聚集在沛县,作为公承载公意的人,墨者已经占了多数,但依旧还有部分本地的非墨者。
姬特在做完了请求的演说后,适也作为墨家出面做了一番说辞。
“越,天下好战之国。二十年间,灭缯、滕、郯等国,虏获万人为奴。与齐一战,齐国三千户作为奴隶、齐侯为越王参乘,方始成盟。”
“如今越王翳也是好战之君,滕地就在沛县数百里内,若有一日越人强大,定会占据泗水,掠夺奴僮。”
“况且,越国封君广众,与沛县的制度颇多不合。沛县民众没有想要再回到还有封君的时代的。”
“于墨者而言,公子特认可墨家道义,将来复国也是利滕地万民,便算是利了天下一分。这一仗墨家是要打的。”
“于沛县万民而言,这一仗打起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利。军阵中所谓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放眼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想要天下无争,就必须要争。否则将来有一日越国这样的好战虏奴不义之国吞并土地,越发强大,人心无厌,难道沛县就能够幸免吗?”
“如今实行沛县这样规矩的,只有彭城与沛。相对天下,如沧海之粟、九牛之毛。所以沛县与彭城的规矩是天下的下流,只有我们在守护。若滕地复国,那么滕国也会实行这样的规矩,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守护这一切,也就更不容易被好战不义之君占据。”
……他从长远利益的角度说明了一下攻打滕地,对于沛县民众也是有益的,以此来做一个逻辑上的自洽。
而代表着沛县数万户民众公意的这些人,大半数都是墨者,内部早已经完成了对这件事的“同义”,剩余的半数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墨家说的应该都是对的,在剩余的那些听完这番话也都同意。
墨家非攻,但却不反对打仗,墨子曾做过比喻。
“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
对于攻不义之国这种事,墨子不但同意,而且向来认为自己应该做“鼓而使众进战”的那种人,也正是适说的墨者当做攻不义之国的先锋队与驷马战车,而非徒卒。
言辞之下,在场代表着沛县“公意”的这些人,全数通过了义师出兵滕地、解滕地万民于倒悬、攻不义之越的决议。
这件事涉及到沛县的赋税、财政支出预算等等问题。沛县义师的军费一部分来自沛县的赋税,另一部分实际上是墨家在出钱贴补,靠着手工业和商业从各国吸血来养这样一支军队。
在没有明确喊出就是要除旧立新与天下诸侯为敌之前,沛县的府库是沛县的、墨家的产业是墨家的,两者看似模糊不可分割,实际上却还是有清晰界限的。
众人决议同意出兵,沛县的类似于名义“邑宰”的墨者立刻拿出了一整套后勤的方案,这是早已制定好的,只要众人通过,立刻实施。
方案中,军队的事与沛县政府无关,而后勤、粮草、随军出征的劳工等,都需要明确数量,准确充足。
大军此次出五千人,还留下一部分在沛县,继续训练冬天刚刚服役的新士卒和维持沛县的稳定。
这五千人的背后,要动员七千人运送粮草、工具、攻下藤国发展生产用的铁器粮种,必须要的时候还要动员来挖掘营寨,以及破城之后利用一个月时间整修藤县的城防。
一个多月后正好麦收,期间不会耽搁众人回来麦收,而且每天出征还给一定数量的钱,这是以往都不曾有的新规矩,也是沛县得以收服民心的规矩。
七千人的随军后勤动员,按照各个乡的户口数分配下去,要求七日内在沛县集结完毕。
七日后,远胜于此时诸侯的基层控制力和组织力体现的淋漓尽致,七千民夫,五百辆牛车或是马车,以及这数年来财富积累出的数以千计的独轮墨车,集结在沛县城外。
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争,农业变革带来的红利就是积累起来的大量粮食,价格下降之下,用来换取铁器是农夫最佳的选择,亦或是换取墨家发型的古怪的纸张或是棉布做的简易代币。
粮食登记数量,装在车上,按照什伍编制领取契书,核算中途所要耗费的粮食。
忙碌之下,义师这边也已经完成了东征誓师。
三百名骑兵十人一组,以墨者带领,先行从近滕乡出发。他们先期作为斥候,以后马匹的机动性,控制战场,捕杀越人的斥候,以确保沿途行军的安全。
这一路基本都是平原,倒也不用担心越人埋伏。
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看着忙碌的沛县外围那些正在领取军粮和其余杂物的农夫,心说这一次出征总算是人数过万,只要这一仗打的漂亮些,整个泗水下游的局面就彻底改观了。
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真正指挥一场数千人的大战,这数千人于此时都可算作精锐,完全可以和一些千乘之国抗衡。
正在感慨间,孟胜骑马赶到,抖了抖下摆的“裤子”,笑道:“传闻胡人善骑射,服饰不与中国同。如今有了马镫,这骑手倒是学了胡人服饰了。”
适咧嘴道:“墨者多穿短褐,倒也省了压下裳的玉佩。”
既说到这,便不免想到几十年后的胡服骑射,现如今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距离出生尚早,只怕马镫一出,各国可能都要纷纷变革了。
现如今义师与墨家弟子的服饰都用的棉布,裁剪起来也多是改良后的短褐模样,骑兵则开始穿方便一些的裤子,大部分骑兵穿的都是皮靴,适的哥哥就是做这东西的,只要有钱就能买到,顺便还能带动一波手工业的发展。
沛县如今的棉布产业发展的很迅速,除了提供军需品服装帐篷外,还大量外销。
简单的包扎术也需要大量的棉布棉纱,简易消毒需要烈酒,这一次出征采购了不少,一部分是墨家自己的作坊提供,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商人和手工业者的私营。
跟随出征的除了民夫外,还有随军的医生,那位后世闻名的秦越人也在其中,带队的却是芦花,这是刻意而为,凸显一下女性地位。
适不懂医术,但却知道伤兵死亡的主要原因只要稍微正规一点、注意一下,就能减少很多的伤兵死亡。
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东西,对于想要将来安定天下、移风易俗、变革规矩的墨家来说,确是意义重大。
这一次出征,沛县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也大为支持。一方面采购了他们不少的货物,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更为广阔的墨家控制的地盘作为市场和原料产地。
他们并不知道这么多,但却有着最基本的阶层本能和嗅觉。
有些东西,手工业者作坊主的嗅觉很灵敏,就像是最简单的酒一样,沛县酒的消耗量远胜于宋国其余地方,因为这里已经完成了铁器牛耕的变革,有了足够多可以交换的“商品”,其余地方还差得远。
有些东西,商人的嗅觉也很灵敏,很多货物运到沛地可以很快销售一空,而在别处可能需要三五年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但却知道墨者经营的地方颇为“富庶”。
不管是尚贤还是非攻,反对的都是贵族血统制度,而贵族之下的各个阶层此时都有着相同的目的,还远未曾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适看着欢腾的、甚至带有一丝狂热的、贵族和神权基本都在这几年被清理干净的沛县,确信这场战争一定可以获胜。
就算在滕地败了,越人也没有能力攻下沛县,这里的人一旦站起来了,想要再让他们跪下就很难了。
于是信心满满地冲着孟胜点点头,轻夹了一下马匹的腹部,与他同行而去。
五千人的义师集结完毕,沿途哪里休息,哪里扎营,哪里生火做饭都已提前安排妥当,只要斥候能够控制住战场,并不会出什么岔子。
两日后,大军沿着泗水而上几十里后沿路向东,此时尚无微山湖,绕开大泽行军,每日二十五里,日不落便扎营休息。
派出的骑兵已经完全控制了战场,越人的斥候人数少又不骑马,遭遇的时候多被擒捉,已经有斥候纵马到了滕城附近,回报说越人紧闭大门,原本只让上午出城。
但是昨日上午几名斥候靠近城门,冲着城内用滕地的语言呼喊了几句,越人便关紧了城门,不敢再开。
适也不提什么兵贵神速之类的话,越人想要救援,人数少就是来送的,人数多今年都不可能完成出征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