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麦收,六月夏种。
这两个月又要忙着征收粮税、组织耕种等事情,墨家大聚的时间向后推延到了八月。
不只是忙碌的问题,墨家内部的高层也在争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七月到来的时候,天下间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战争的阴云也终于在中原落下了第一枚雨滴。
五月,郑人围榆关,阳城君死守榆关,等到楚人支援部队抵达,与郑人交战,不敌。
阳城君单车逃走,楚人大败,景贾与舒共两楚重臣战死乱军之中,被郑人割走首级,武阳城并入郑国,楚军战死一万余,武阳方向的防御全面瓦解。
同时,郑国执政驷子阳宣布不承认此时楚王熊疑的合法性,认为王子定才真正有继承权,表示郑国将不惜代价维护规矩,送王子定入楚即位。
当月,魏韩两国也出面表示,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并表示魏、韩、郑三国将会联合起来,入王子定。
赵国表示口头支持,但不出兵,魏国迫于时间紧迫也只能不再追求赵人出兵:对齐战争后赵国没得到什么好处,而楚国也根本不能威胁到赵国,三晋联合出兵对楚的难度已经无限大。
次月,秦君亲临重泉,动员秦地士兵,誓要夺回西河,同时发声表示对楚王王位合理性的支持。
魏西河守吴起严阵以待,准备与秦人交战。
齐国执政田氏在表示中立的同时,也即刻派出使者前往楚国,对于楚王熊疑继承王位表示支持,但因为几年前廪丘大败与项子牛之乱、田氏兄弟之争等原因,不能出兵。
宋国表示这件事与宋国毫无关系,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宣布宋国中立,拒绝出兵帮助魏韩郑联军,也拒绝帮助楚人,并且严禁交战各国从宋国土地借路……当然,交战各国也不可能从宋国借路,因为主战场只有两个方向:武阳大梁,与鲁关方城。
楚国内部暂时看起来还算安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
王子定敢于奔郑,就说明国内有足够的支持者,而且楚王熊疑也很清楚,更明白那些反对自己即位的贵族们还在蛰伏,只要楚师大败,他们立刻就会反叛。
真正支持自己即位的几位重要封君有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少梁君,剩余的一些封君,楚王只能安抚而不敢用。
他一方面派人前往三晋诉说“服丧不伐”的规矩,一方面组织方城鲁阳等楚长城方向的防御,只要卡住这里,楚国的精华还在。
陈蔡方向,那里的县公根本就不支持他即位,他们一直与王子定交好不说,这一次楚王遇刺之事也和他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武阳、大梁方向,楚王已经决定交由阳城君等人暂时全面负责防御,只要鲁关长城防线不丢,楚国依旧还有力量,而大梁等地夹在韩郑之间,能守住则守,实在守不住也没办法——陈蔡之师不可能前去支援。
除了这些事,楚王也知道商丘之战的一些细节,对于火药这种守城效果极佳的武器也是充满渴望。
派出昭之埃带着礼物亲抵沛县,想要从墨家手中以高价购买一批守城用的火药和机械,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于父亲和墨家签订的盟约,他会遵守下去。
当然,实际上他不遵守也不行,因为楚国现在正陷入全面的危机当中,根本没有力量反动不义之战。
而鲁阳公、阳城君等支持熊疑即位的封君,又多和墨家交好,即便反对墨家的一些道理,但是对于楚王结好墨家一事也没有反对。
作为最后的防御,楚王甚至希望墨家能够出面,帮助改善郢都的城防,以作为最后的战场。
楚国国内暗流涌动,楚王已经有些撑不下去,能动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了,能请的援军也都请了,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鲁关方城防线,长城防线不破,自己的王位就还能坐安稳。
只能说不幸中的万幸,宋国之前在商丘之战中发生了政变,与楚国达成了中立协议,而且还不是君主贵族达成的,而是“问于众”之后达成的,否则以宋国多次战队背叛的先例,这一次也未必不会出兵。
最可靠的盟友齐国还在喘息之中,外部能够带来的希望,就是秦国这一次收复河西,大败吴起的武卒,让魏国全面回守……
这又过于渺茫,吴起这人守在西河,楚王知晓秦人这一次恐怕也没有机会,能夺走魏人的几座城邑就算是胜利。
可以说,此时天下已经大乱,乱的比墨家号召中原弭兵之前更厉害。
可是,天下纷乱如此的时候,之前一直想办法促使中原弭兵的墨家,却忽然销声匿迹,躲藏在沛县彭城,表达了墨家这一次绝对中立的态度后,似乎再不管天下之事。
墨家不是不管,而是还在讨论用什么方式来管。
七月份,墨家高层齐聚沛县之外的大泽之中,正是数年前适在这里展示了火药的地方。
既然要管天下的安定纷争,那就必须要有手段,道理是手段,武器也是手段。
支持适这一派系的墨者,是认可约天下之剑的,而适这一次邀请墨家高层齐聚,也是为了展示可以让这柄约天下之剑更为锋利的武器。
适的旁边,站在公造铸,背后还有一年马车,上面装着一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墨子也只是大致知晓。
从冶铁开始之前,适就一直在和墨家众人说火药该怎么用。
守城投掷火药雷,是很好的武器,但火药所带来的改变不止于此。
数年前,一根竹管就已经展现了一种可能,一种取代弓弩的可能。
青铜冶炼技术此时是完全合格的,甚至超乎制造原始管状火药武器的需求。而生铁熟铁的冶炼技术,也保证了原始火药武器的大规模应用可能。
数年前,公造铸就在琢磨适所说的那种管状武器。
冶铁之前,从各地聘来的锻造海绵铁的铁匠,也从一开始就被问及一些锻打技术。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公造铸全面负责,对外严格保密,对内众人也只是想要看看适所说的那种实物。
适走到马车的木箱旁,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沉重的,大约有十五六斤重的长管状的武器。
做工很漂亮,除了最难的铁管之外,墨家的木匠技术极好,枪托护木之类的佩件都很完美。
这是一支简易的……火门枪,甚至不是带蛇勾点火的火绳枪。
口径极大,半寸多,弹丸重约一两。
之前适已经尝试过,这破玩意射速可谓极慢,从装填到射击,至少需要一分半一次,也就是一小时最多能射三十四次。
但是,这是枪。
正如一个呱呱降生的婴儿,现在看起来比名为弓弩的哥哥姐姐们要矮很多,但却最有潜力。
一人多高的大枪看起来极为笨重,作为支撑的木叉插在地上,适拿出火药装填完毕,又将弹丸放入,捣结实。
前面三十步左右,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的厚度足以取代这时候大部分的甲。
三十步的距离,也是适认为自己能射中的极限,许多工匠耗费时间打造出来的铁管,靠的最原始的工艺锤出来,不可能过于光滑。
墨子指着那枪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以代替弓弩的武器?”
适点点头道:“试过几次了,这一次来让诸位看看。”
众人已经熟悉了火药,也知道会有动静,纷纷退后。
适从旁边的火堆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点燃了火门处留下的引线,双手奋力地把住这支沉重的火枪,对准了前面的木板。
砰……
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巨响之后,一两重的铅弹直接击碎了三十步外的木板,发出震颤的声响。
适的肩膀也被震得剧痛,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双手把这杆十五六斤重的火枪放下。
公造冶等人上前查看,他们早就听适说过这种东西,因而并不惊奇于这东西本身,而是惊奇于这东西的威力。
以他们这些久经战阵之人的经验,给出了足够准确的评判。
公造冶道:“单人可用,威力不如转射机,但是比起一般的劲弩也不差。只是,射起来可比劲弩要慢,更不要说弯弓。”
适笑着伸出了五个手指。
“其一,练弓需要多久才能有禽滑厘的射术?即便没有,难道三个月一个农兵就能张弓吗?这东西,三个月就能让农兵攒射。农兵弯弓,需要长久训练,乡射之礼冬季演武随着稼穑变革已不现实,三个月谁敢说能训出一名弓手?”
“其二,劲弩需要手臂腰腹有力,若无力也不能射,这东西只要有手,就能射。”
“其三,羽箭昂贵,制造不易,需要胶膈、羽毛、柘木、箭镞。这东西的‘箭’只需要铅,一堆火,一个铁勺,自己就能做。”
“其四,这东西可以直接击杀冲击的驷马战车,让马匹迅速失去冲击的力量。墨家精于步战,疏于车战,此物防守,胜于弓弩。”
“其五,未来。现在它只是个孩子,但总有一天会长大。我曾在我的两位夫子那里见过真正的利器,攒射之速数倍于此。弓手的极限,不过是养由基,他一天能射几箭而不力竭?一株刚长出的松苗,与一株已经成熟的玉米,难道不是可以推知将来谁更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