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要是没有阿绮的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怕早就化作了黄土一坯,焉能等到穆增先断气?我这条命,是阿绮给的,她对我而言不仅仅只是个家养郎中,更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日后,你不能拿她当下人一般呼来喝去,须把她当成家里的一位长辈来看待,即便不敬重我,也要敬重她,百年之后,她的牌位要和我摆在一起,接受穆氏祖孙世世代代供奉,你可都听明白了吗?”
穆昇想着苏良锦刚才的话,反应也是极快,忙不迭对柳南芸躬身行礼:“柳郎中,请一道入内。”
穆昇的这个反应落在康如眉眼中,她心头忍不住又是一跳,她满心都是一团,却也知道这不是个能说话的时候,当下只是压下疑惑,缄口不言。
柳南芸倒是没有一点儿惊诧,对着穆昇稍稍点了点头,然后便就跟着穆葭一道进了正堂。
……
跟年初一一众小辈给苏良锦拜年磕头时候的场景差不多,苏良锦跟柳南芸端坐在上位,穆昇跟康如眉恭恭敬敬给两人行礼磕头,夫妻两人又给苏良锦跟柳南芸奉了茶,穆葭扶了两人起来,这便算是远行归家的儿子、儿媳行礼结束了。
苏良锦抿了一口温热醇厚的老君眉,将茶杯放到了小几上,素来严肃的一张脸,难得添了几分柔和,看着坐在下首的穆昇跟康如眉,缓声开口道:“我与阿绮是自幼的交情,私底下本也只论姐妹不论主仆的,她陪了我大半辈子,从懵懂少女,到如今的老太婆,几十年的坎坷风霜,一直都是她陪在我身边,早就不分彼此,不止如此,老婆子的一条命,也亏得她这些年来时时顾看,才能撑到今时今日,对我来说,阿绮早就不是什么奴婢,她一直都是我的姐妹,是老婆子心里最重要的人,你们给我磕头愿意认我这个老婆子,我固然是高兴的,可更让我高兴的,是你们能尊重阿绮。”
一边说着,苏良锦一边看向身边的柳南芸,伸手轻轻握住了柳南芸的手,满是褶皱的手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可是那画面,却让穆葭鼻头发酸。
苏良锦说阿绮是她的姐妹,说阿绮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让穆昇康如眉还有所有的家中晚辈像孝敬她一样、甚至要更加孝敬阿绮,这已经是苏良锦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给不了阿绮真正渴望的名分,这不是她胆小害怕,是没有办法,她不想让阿绮备受侧目指点,她更不想让阿绮被家人排斥厌恶,在她百年之后,阿绮被排斥出这个家族,何其悲惨?她想要阿绮好好儿、长长久久地活着,想要阿绮享受天伦之乐,想要阿绮即便在没有她的时候,也有倚靠、有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就必须要为阿绮着想,为阿绮铺平道路。
所以,这是她能为阿绮做的、最好的打算。
名分当然很重要,可是名分却又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对于历经沧桑的苏良锦来说,名分哪有让阿绮好好儿活着更重要?
年少时候,觉得爱就该轰轰烈烈,就该惊天动地,可是走过半生,才明白,爱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爱的确比天大,却又比生命小,活着、让爱人好好儿活着,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银色的面具遮住柳南芸脸上温柔的笑意,可是她眼中的柔情却挡不住,全都落在了苏良锦的眼中。
跟苏良锦相伴半生,她能不了解苏良锦?苏良锦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如此介绍她,她比谁都明白,所以,她不觉得遗憾,她心里只有浓浓的感动。
她不需要名分,早在二十八年前,顶着“柳南芸”的这个名字过活,与前尘斩断之后,她已然就没了名分,她不觉得遗憾,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有苏良锦的相伴,这近三十年没名没分、甚至还得隐姓埋名的日子,她觉得满足极了,唯一不满足的就是苏良锦的身子……
可是如今,这唯一的不满足,唯一的不安,她也渐渐觉得满足和心安了,苏良锦的身子在一天天的好转,一天天的康健,她不再饱受时不时地躯体疼痛,甚至还戒掉了忘忧,她的气色变得越来越好,精神也越来越足,柳南芸相信,苏良锦会陪她很久,说不定两人还有共死、躺进同一副棺材里的福气。
穆葭……那个懂事儿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肯定会达成她的这一心愿呢,所以,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柳南芸忽然转头看向了穆葭,眼中满是欣慰,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穆葭却看懂了一般,对着柳南芸笑着点点头,然后柳南芸眼中的笑意就更浓了。
“是,母亲大人说得极是,”穆昇跟康如眉忙不迭又起身,再次冲柳南芸躬身行礼,一边恭恭敬敬道,“多谢柳姨多年照顾家母之恩,从今往后,凡穆氏子孙皆须敬重、孝顺柳姨,敢有不从者,便就不是我穆氏子孙。”
穆昇如今乃是穆府的当家人,他说话的分量自然不轻,他这一开口直接喊了柳南芸为柳姨,便就是确定了柳南芸在穆家的地位。
得了穆昇的承诺,苏良锦默默地松了口气儿,穆昇主动保证,自然要比她下令来的强,她心性儿高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低头求人的时候,为了柳南芸,她是愿意落下这层脸皮的,不过穆昇却是个难得懂事儿不计较的,这样的反应和态度,让苏良锦有些意外,心里对穆昇的感观不免更好了些,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便就更柔和了。
“行了,起来吧,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么外道。”
从苏良锦口中听到“一家人”三个字,穆昇心里真是又高兴又激动还又感慨,这是他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就在刚才临行之前,他心情还很沉重,担心着再一次被苏良锦拒之门外,苏良锦主动缓和的态度,实在让他意外,也当然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