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好一切后已是子时,雅安一直没醒,凌云釉钻进棉被躺在她旁边,不时用手量量她的额头,幸好没有高热的症状,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实在撑不住便靠着雅安睡着了。
一晚总也睡不沉,梦到朔风堂的第七层,墨衣男子凭栏远眺,清瘦的背影里总透出几丝孤高冷清,她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总想从背后抱住他,身体却无法动弹,之后,她醒了,细细回味那梦境,惊出了一头冷汗。
她微微喘息,胸脯起伏不定,等她终于镇定下来,反手一巴掌就扇到了脸颊上。“不许再想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她怎样暗示自己,明知道不会属于她,却仍克制不住去肖想一些远在天边的东西。
她与天边隔着万丈悬崖,只要踏出一步,就会跌入无底深渊,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凌云釉摇摇头,将脑海里的绮念甩开,“不想死就别想了。”
“不要……不要……”她的心绪刚刚平复下来,一直睡得无知无觉的雅安却说起了梦话。
“雅安”,凌云釉试图叫醒她,只是,无论是喊她还是摇她,都没办法帮她从噩梦中醒来。
“不要吸我的血……求你不要吸我的血……”
凌云釉停下手上的动作,任她在梦里挣扎,没过多久,雅安的头上就溢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凌云釉用手背去帮她擦拭,把她的鬓发拂过头顶。似乎在梦里很害怕被人触碰,雅安闭着眼睛挥舞胳膊乱抓乱打,凌云釉差点被她打中鼻子,幸亏她反应快,在她胳膊挥过来前身子后仰险险避开。
她一手一只牢牢拽住雅安不安分的手臂,没好气道,“等你醒了再跟你算账。”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雅安竟然还没醒,嘴里喃喃道,“疼……疼……”
凌云釉这才发现自己拽到了雅安手腕的伤口,一番无意识的挣扎下,略显宽大的袖口微微上翻,露出另外一道新伤口。
凌云釉的眼皮似乎跳了跳,愣了一瞬,把雅安的衣袖掀到手腕,六七道崭新的伤口上还渗着血丝,在看到刀口的那一瞬间,凌云釉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有点儿喘不上气。又查看她另一只胳膊,伤口数量没有左边多,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凌云釉感到心正颤个不停,翻腾的血气迫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从雅安被选中的那天算起,也不过才过去几天时间,便是一天被划一道,也不该有这么多伤口。这小傻子竟然从来没告诉过她。
“云釉”,正当她被徐嬷嬷的恶行激出杀意时,雅安醒了。
凌云釉很快回过神,不自然地笑笑,“你醒了。”
雅安半坐起身,四下环顾,疑惑问道,“我们不在临芳苑吗?”
凌云釉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这里是朔风堂一位大人的寝居,从徐嬷嬷那里出来后你就晕倒了,是那位大人救了你。”
雅安受宠若惊,“是哪位大人?”
凌云釉揉揉她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可以改善一下住宿环境,你还不好好享受享受。”
雅安一听噗通倒回床铺,脸陷进枕头里,激动说道,“我从来没睡过这么软的床。”
临芳苑侍女都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硬邦邦的床板上只铺了层布。
凌云釉看的好笑,为她盖好被子。“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你抓紧时间,兴许今晚能做个好梦。”
雅安捏着被角连连点头,“我睡了,马上就会睡着了,我看到周公来接我了。”
她晶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得眨着,凌云釉拿手掌盖过去,笑着道,“周公不等人,再不睡,他就要走了。”
雅安嘴角挂着笑,手背交叠隔着被子平放在肚子上。“那我睡了。”
直到听到浅浅的呼吸声传来,凌云釉才把手掌移开,盯着雅安的睡颜看了好久,她的目光又移向雅安的手腕,眼神蓦然转深,幽深里装着阴狠,这是她从来不肯示于人前的另一面,她不是如雅安一般的小羊羔,该认命的时候伸长脖子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如果刀还未落到头上,她会想尽办法在绝处撬出生机,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除掉那个要她命的人。
凌云釉轻轻掀开被子,她曾经偶然到过朔风堂一次,如果没记错,毒仙子的草庐应该离得不远。
她对这位毒仙子有所耳闻,对她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浅显认识,知道她是个以身炼毒的疯子,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都是能够要人命的毒血。
毒仙子擅长制毒炼毒,草庐中定然会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轻手轻脚下地穿鞋,生怕惊喜了熟睡的雅安,一拉开屋门,皎洁的月光从屋缝中泄进来。不知什么时候雨完全停了,乌云渐渐散开,月亮终于有力气从云层中钻出来,月光浸了雨后的湿意,照在身上,蚀骨得冷。
刚刚才烧旺的一把火被冷风一吹就熄了,凌云釉凭着绝佳的记忆力找到了那个草庐,欲要推门时却踟蹰了。
下毒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不高明的办法,拿到毒药后,这毒要怎么下,才能既达到目的又能洗清嫌疑?徐嬷嬷中毒身死,丁嫦会不会借机将这一切栽到雅安身上?
凌云釉只觉得脑子里很乱,她的高热还没完全褪去,眼下明明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候。
不行,雅安等不起,无论如何,先偷到毒药再说。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她用力吸了口气,手在距离草庐门约一寸远的地方,被横插过来的一条手臂挡住了。
凌云釉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秦州侧头望了眼草庐,一把拽起凌云釉的手腕往外面带。凌云釉被他拽到侧旁的鹅暖石小道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问秦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这儿来。
秦州讽刺道,“我是该夸你胆儿肥呢?还是该骂你蠢呢?”
凌云釉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被人骂过蠢,她心里不服气,却没有反驳的底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就当我蠢吧!”
秦州当然不会觉得这女人是真蠢,他定定盯着凌云釉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里不夹杂任何情绪。“刚才如果我没有阻止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凌云釉眼波动了动,没有回复。
秦州也不恼,换了个更为温和的问法,“知道那五毒怪为什么从来不锁草庐的门吗?”
等冷静下来,凌云釉也意识到了这点,毒仙子没有住在草庐里,但草庐的门却没有上锁。
“因为这个草庐看不到的角落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能够令人瞬息毙命的毒物,便是我进去都不一定讨得了好处,你进去就只剩了死路一条。”
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凌云釉知错就改,不再堵着一口气跟秦州较劲。她福身行礼,“抱歉,奴婢脑子烧糊涂了,给秦大人添了麻烦,过意不去。”
秦州转着手中的玉笛,似笑非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了?”
凌云釉仍低着头,“奴婢与大人云泥有别,不敢僭越。”
秦州哼笑一声,“脑子不清醒就等清醒了再去做选择,任何时候,都别拿自己的命来做犯蠢的筹码。”
凌云釉定定看着足尖,低声应“是”。
那晚,回到秦州的寝居后,凌云釉彻夜未眠,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得看着朔风堂屋檐上的檐翅,一轮满月半隐于檐后,借着月光,她看到檐角下挂着一串铜风铃,她先前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夜里起了风,总觉得风里传来风铃的叮咚脆响,凝神去听,又什么也听不到。她怀疑是不是听觉失灵了,这时候的嗅觉却格外灵敏,雨后的湿气里夹着泥土青草的气味,她趴伏在窗台上,轻轻阖上了眼。
心里脑海里都是一团乱,一个丁嫦就已经足够棘手,何况是统领整个临芳苑的徐嬷嬷。凌云釉向来都知道自己聪明,而这一刻,她严重怀疑自己的聪明是不是只够对付银素那样的蠢货,放到丁嫦和徐嬷嬷这类于勾心斗角中脱颖而出的聪明人面前,她那三瓜两枣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墨昀的梦里又是一大片火光,奄奄一息的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药草香,两根指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指头探到他颈间,手指触到他的肌肤,像是寒夜里幽凉的一片月光,虽然凉,却并不觉得冷。
然后,他醒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透进窗缝,他睁着眼凝视帐顶,忽然觉得差点什么。刚醒的时候有些迷糊,不过他恢复得很快,片刻功夫他就想起来差了什么了。
是铃声,檐角下那串风铃今晚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赤足下地走到门外,风铃挂得很高,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整串取下来细看时才发现是内里的铜片被滑脱的一缕挂绳绞住了。
挂绳缠得很紧,换成徐飞白可能会直接一剑挑断挂绳,他不会这样粗暴,耐着性子一圈一圈慢慢解。做这样的小事时他很有耐性,甚至比他练剑时还要耐心。
解出铜片比练剑容易得多,根本花不了多久时间,他又把挂绳加固后才重新挂回檐下。
这夜的风看来是停不下来了,风铃挂上去后一直响个不停,声音清脆,却并不扰人,第一次将它挂到檐下那一晚,他一夜无梦,睡了一个罕见的好觉,说也奇怪,从那以后,一直纠缠着他的梦境好像都怕了这道铃声,再不会入梦来扰他了。
墨昀微微低头,手揉着眉心,最近没少殚精竭虑,加上重伤未愈,他的精神其实并不算好,只是要主持堂中事务,不得不强撑。
这会儿又有了困意,他最后看了一眼铜风铃,收回目光时余光瞟到秦州的屋舍,偏房没亮灯,却开了一扇窗。
仅着里衣的女子趴伏在窗沿上,青丝如墨覆住她的背部,许是趴累了,她正了正身子双臂交叠下巴搁在上面的手臂上。女子的脸暴露在月光下,即便隔着七层楼的高度,墨昀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好像在哪里见过。”墨昀捏住扶栏,凝神想了想,片刻后,他睁开眼,墨黑的眼瞳一眼望不见底,“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