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六年了,看着眼前热闹的情形,江安义不免有些恍惚,记忆中的场景似是而非,近乡情怯,心中忐忑。
漫山遍野都是花,空气中弥漫着泌人的香味,引得马车上小丫头们一阵阵欢呼惊叫,恨不得立时跳下马车来跑到花丛中戏耍一番。张毅也丢了书本,和妹妹一起挤在车窗边往外看,连张秦氏也忍不住掀开车帘,打量着远处满山的云霞。
比起六年前,镇子又扩展了许多,商铺林立,大道上车水马龙,四车并行的道路时不时还会堵塞,黄柱感叹道:“这平山镇可比新齐县城热闹多了。”
旁边经过的老者笑道:“年轻人,第一次来平山镇吧,没听说过‘小小新齐县,大大平山镇’吗,这平山镇自打出了江状元,一天一个样,你看看这天南海北的客商多是来买酒的,要不是香水不外卖,恐怕还要热闹数倍。”
金玉液成为第五名酒、烧刀子远销塞外,平山兑酒的分店遍布大江南北,平山镇是平山竹艺的发源之地,如今折扇到处都在仿制,但一把正宗平山镇所产的折扇依旧是文人墨客心头好,若是上面再写上江词仙的词句便更为风雅了。
香水的产量每年六万瓶,永昌帝都三万瓶,会野府三万瓶,除此之外别无他径。仿冒者不少,因为不知道关键在于多次蒸馏过的酒而调制不出那种效果,加之香水产业的后台够硬,无数饕鬄只能看着江家大把地往回搂银子吞口水。
香水一瓶难求,价钱昂贵,小姐太太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当初江花妍的游戏之作用花渣制成的胭脂成了抢手货,这胭脂不光色彩浓艳,而且散发出的香味与香水无异,限于产量不多,每罐十两银子还有价无市。有些心眼活的人收了花渣精制而成的胭脂浸化成香水,香味淡了许多。市面上不知何时开始流行起这种淡香水来,居然也能卖到四十两银子一瓶。
妍儿私奔后,胭脂产业被卢珍接手了下来,卢珍心细,对胭脂的销量严格控制起来,让市面上的假香水少了许多。卢珍已是桃李年华,四年前与石头(何希桂)成亲,建武二年生了个儿子,张克济替外孙取名何怀德,想到当年的小娃儿小丫头都已经为人父母,不由得江安义感叹时光如电。
虽然远在化州,江安义还是时常从振远镖局的人口中得知家乡的消息,新齐县已经从下县升到了中县,原来的王县令已经升任他处,现在的县老爷俞铭是丽州人。
小小新齐县名声在外,出了两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户部尚书余知节和化州刺史江安义,建武四年新任德州刺史童浩玮专程到新齐县拜访余家兄弟,又到平山镇探望江黄氏。新齐县税赋甲德州,德州税赋要上台阶,刺史大人想着学化州升等,总得指望着点平山镇。
余、江、郭三家联手做生意,三家自然成为新齐县乃至德州举足轻重的人物,余、江两家且不去说,郭家没有权势却富可敌国,谁都知道郭家三爷与江刺史亲如兄弟,江刺史又是余尚书的学生,三家盘根错节牵一而动全身。郭海清郭老爷越发地胖了,成天笑嬉嬉有如弥勒下凡,走在哪里也让人眼红羡慕,那些曾经和江安义在县学读过书的同窗,没少被家人痛骂,要是当年能结下香火情,江家随便漏点指缝出来也够几辈人衣服无忧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黄家要算新齐县的第四大家族,黄三爷酒醉后曾放豪言,他在新齐县能够呼风唤雨,跺跺腿整个新齐县都要颤三颤,听者皆以为然。至于亲连亲,牵连成一张大网来,整个新齐县都被罩在其中。
张克济隐在幕后,每年近二十万两的开销,悄然地将江家后寨打造成铁桶一般的所在,后寨按照他的构想在不断地拓展,站在高处能发现渐成九宫八卦之状,不熟之人进入其中必定迷路,而那些看似普通的建筑暗藏着杀机,不到用时自然不知。
这些年张克济陆续招收了不少孤儿,交给女婿何希桂按军法操练,这些无父无母亲的孤儿从衣食不饱到大鱼大肉,张克济时常让他们忆苦思甜,使得这些改姓为江的孩子对江家忠诚无比,不亚于汪伯这些老人。江黄氏不知道张先生要做什么,不过她相信张先生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义儿在信中说过,让张先生放手去做。
平山镇的美景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来买宅建屋,以前七百人的小镇如今已经突破了二千户,要不是购地不易,这个数字还要往上窜,看趋势不用十年平山镇就会和邻近的数村联成一片,让平山镇升为平山县的呼声时有传出。
那些卖了老宅搬到县城住的人后悔不迭,当初三间小茅屋能换回四十两银,看起来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事,可是如今五百两银也休想换到,哪怕将自家的茅屋租给游客,一年也能攒下二三十两的房钱。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有了钱就是买地建宅,可是平山镇附近的荒地、山林早让江家买了去,再想买就得到别的村上了,关键是别的村的地价也不便宜了,原本二百文一亩的荒地都翻了五十倍,十两一亩了。那些留下来的人眼见着自家的宅院从棚屋变成砖木房,娃儿不用再砍柴放牛,而是进了私塾读书上进,处处书声琅琅、时见儒衫飘飘,让镇上的老人真切地感受变化。
平山镇有两处圣地,一处是三十里外的安龙寺,江南最大的禅寺,佛门圣地。虽然洪信大师已经回返了明普寺,人走声名在,何况还有后山那四棵神奇的安龙茶树。这四棵茶树四分之一成为供品,四分之一供明普寺,四分之一给了江家,剩下的四分之一成为安龙寺的宝物,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洪平大师可舍不得拿出来,其实多数人尝到的安龙茶是种在后山上的新茶。
还有一处便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牌坊,一年四季都少不了读书人前来观赏、赞叹,激励自己也好、沾点运道也好,让离牌坊不远的状元小店中的状元酒卖得火热。当年那个路边的小酒店已经变成了青砖红柱的大酒楼,店小二明子成了明掌柜,每到饭点,明掌柜总要现身讲一段当年江状元醉酒吟诗的往事,说一说状元之弟江安勇江将军喝醉后施展醉拳,要是碰到明掌柜自己喝到五分醉,还能听他口中听到三两句关于山神之赐的故事。
漫步平山镇找寻状元郎的故事成了文人墨客茶余饭后的兴致,有不少人准备编写一本《平山志异》出来,借着江词仙在士林中的名气,一定能够大卖,只是怕惹了江 仙不喜,马屁拍到马腿反为不美。
镇中心的小广场保持了原状,以往的圩市早不复存在,那些江黄氏编的竹篮被精心保管着,有人会悄声告诉你江状元后山竹林有灵气,他们曾经偷偷挖过山上的竹笋吃,比别处的要清甜许多。
镇上的老人信誓旦旦地说当年状元郎就站在广场风雨下,金光护体让人睁不开眼来,绝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了,难怪雷公爷爷都拿他没有办法。偶尔有妇人会唉声叹气,当年状元郎差点就成了她家女婿,可惜女儿福薄,自己有眼无珠。
江安义随着人流往里走,远远看见青石状元牌坊才暗暗松了口气,走到这里记忆便重新回来了,那两棵被石栏围起的大槐树就是以前村头的大树,此时已经缩在了镇中。
越往前走人越多,江安义跳下木炭牵着马前行,老马识途,木炭显然记起这里,兴奋地打着响鼻,牵着江安义不远处的宅门走去。六年时光,当初唇上微须如今颔下已有寸许长的青丝,乡音未改乡人已然不识,只有那股熟悉的棕香味依旧熟悉。
随着官位的改变,宅门也相应的变化,江安义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家按四品官重新修缮的大门,按《大郑律》,四品官“门三间、三架、黑油、锡环、阶五、抱鼓石”,已经完全变了样,只有当年得中举人时沿墙栽种的小榆树已有碗口粗细,亭亭如盖了。
站在门前,江安义想起第一次看到余府门前的八字门楼、硬山顶一字式山墙、正门石雕、墙上花砖、斗拱木雕时羡慕不已,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脑中闪过的是“光大门楣”四个字。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算是做到了这个四个字,有余师在前自家还算不上新齐第一家,但终有一天自己会让江家成为新齐乃至德州的第一家。
守门人显然不认识江家大爷,看着一排车马在宅前停下,几十个小丫头闹喳喳的从车中跳出来,有些奇怪,这伙人不像是生意场上的商人,也不像慕名前来拜访的客人。看着江安义迈步上来,守门人不敢造次,客气地拱手道:“这位先生,不知有何贵干?”
江安义既感好笑又觉心酸,父母在不远游,哪个娘不希望孩子在身边,自己亏欠娘的太多,这一次回家,要好好陪陪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