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歌第一次见到唐墨槿的时候,他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圆嘟嘟的脸,走起路来总是爱学着唐修雅的样子,将手背在身手。
倒是个子窜得快,五岁时抬起手就能抱到乳母的腰了,可惜,他的母妃,已经看不到了。
跟在唐修雅的身后,唐墨歌第一次见到了尚在襁褓里的唐墨槿,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腹摸她的脸,那触感像是他宫中最好的瓷器一般,光滑细腻。唐墨歌怯生生地看着靠卧在床榻上的寥茹云,问道:“我能抱抱她吗?”
寥茹云抬头看向唐修雅,唐墨歌也转头看他,但高傲的君王却摇了摇头:“不行。”唐墨歌低下了头,手指依旧舍不得离开妹妹的脸。
乳母在一旁打圆场,一边儿给寥茹云捏着浮肿的小腿,一边说道:“三皇子太小了,小公主醒来时好动,等三皇子大些,便可以抱着她出去晒太阳了。”
可惜,那个时候唐墨歌并没有等到。
等唐墨歌再见到唐墨槿时,他的眉眼已经有了些唐修雅的模样,小小的孩子,板着脸,监督着下面的弟弟们读书写字儿。
那是刚入夏,还不甚暖和,唐墨槿被唐修雅牵着手,领进了书斋。她也不怕生,向哥哥们请了安,坐在一边儿等着女官来教她读书识字。
唐墨歌迫不及待地,想同这位妹妹说说话了。
那是比他还要像唐修雅的一张脸,明明是男子的模样,在她脸上却只有贵气,没有半分不合。唐墨歌在那个时候就想,如果他做了王,一定不要把这个妹妹嫁到远远的地方去和亲,而是要留在自己身边儿,总能见到才好。
唐墨槿读书比他们晚,女官又心软,总是学得慢一些。唐墨歌总喜欢站在她身边儿看她写字儿,间或伸出手,在纸上比划比划,教她该如何掌握力度。或者是坐在她身边儿,看她微微皱着眉头,背那些《女传》、《孝经》一类的书。偶尔地,唐墨歌也会拿平日自己读的书给她,但总要偷偷摸摸的,因为教她的女官不喜欢她看那些家国天下的东西。
那四年是唐墨歌最开心的四年,无论寒暑,总是早早起来,洗漱完便去书斋等唐墨槿,两人先会说上一会儿话,夫子、女官们才会来检查前日留下的功课。
唐墨槿话不是很多,总是喜欢听他说,唐墨歌在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心眼,几个皇子都养在一起,男孩总是闹腾些,他便什么有意思的事儿都同唐墨槿讲,希望能让这个妹妹多笑一笑。
射箭骑马,唐墨槿是不能学的。彼时,她便坐在伞下,看着哥哥弟弟们被一匹匹高头大马折腾地团团转。唐墨歌总会分神去看她,便总能看到她笑,不是宫中寻常女子那种,像是刻意训练过似的,掩着嘴,眉眼都带着风情的笑,而是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微微眯起眼睛的笑容。
那笑容唐墨歌记了两年。
他十四岁便进入御书房替父分忧,上面儿大皇子不争气,早早已经搬出宫去了,老二又走得早,他倒成了最好的那一个。可进了御书房,便总是忙的,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见过唐墨槿。
十五岁时那年,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唐修雅给唐墨歌旨了一房婚事,是尚书令的二女儿。跪在殿下的唐墨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妹妹呢?”
朝野哗然。
唐修雅后来问过他,为何会突然问起唐墨槿,唐墨歌抬起头,看了看马场中被唐墨槿折腾地人仰马翻的马匹,笑了笑:“儿臣突然想到有一日墨槿也会远嫁,心中不舍,便问了出来。”
他没有请罪,也没觉得这是有什么不对的,他偏爱这个妹妹,整个中宫都知道这件事儿。
后来唐墨歌搬出了宫,唐修雅在外给他赐了宅子,封了亲王的位置。于是他能见到唐墨槿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有过节宫中相聚,或者大典时,可以见上一面儿。
唐墨槿一直不喜欢一群人在一处,特别是后宫的妃子们,叽叽喳喳地闹在一处,吵得她脑仁疼。每次别人喝到尽兴,唐墨歌也会找理由逃出来,只要去到高处,总是能见到孤身一人的唐墨槿。
这个时候,唐墨歌只要喊一声“墨槿”,她自然会回过头来,哪怕不说话,眼角眉梢都带着三分笑意。但唐墨歌更喜欢不声不响地,悄悄走到她背后,从身后抱一抱这个妹妹。
唐墨槿有时会被吓到,有时只是拍一拍他的手臂,叫他不要胡闹。
两人偶尔聊聊近况,或是什么都不说,就站在这高楼之上,静静地看着下面的歌舞升平,人声鼎沸。
唐墨歌十八岁那年,朝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儿,其一,自然是他纳了妾,是个民间姑娘。开始的时候,唐修雅并不很是同意,但有寥茹云这个先例,又有唐墨槿给她三哥哥说好话,虽然没有什么仪仗,但那位姑娘还是平平安安地进了王府。
唐墨槿见过几次,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后来还是身边婢女无意说起,这个姐姐,眉眼间同她倒是有三分相像。
第二件事儿,则是关于唐墨槿的,她十三岁,突然进了御书房,伴着女官一起,做着皇子才能做的事情。
其实从唐修雅松口同意她学骑射开始,寥茹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唐墨歌,自然也明白。
后来唐墨歌自己也有了孩子,一个月的时间,他府中接连添了一儿一女,可无论是哪个孩子,他总也找不回当时想抱一抱襁褓中的墨槿的那种感觉了。唐墨槿倒是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甚至命宫中拿自己的份额,给两个孩子打了一对纯金的长命锁,只希望自己的侄子、侄女能平安康健。
二十一岁时,唐墨歌迎娶了上将军最宠爱的幼女。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王上要立他为储君,只有唐墨歌知道,唐修雅最看好的,其实是自己的妹妹。
那是第一次唐墨歌对唐墨槿有了些许的不满,也不知是不满她太过出挑,还是不满她是名女子,亦或是不满…她是自己的妹妹。
唐修雅坐在椅上,眉毛间已经皱出了个“川”字儿,他自言自语道:“墨歌若不是女子…我定然是要立她为储君的。”
这句话是一盆冷水,让炎炎夏日中的唐墨歌,被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无论是谁…他的血都是红色的。”唐墨歌冷漠地看着已经无法再回答他任何问题的唐修雅,那张高贵打了脸上如今被血覆盖了大半,“收拾收拾吧。”
跟在他身边儿的,正是十八岁那年他娶回府中的女子,会掩着嘴笑,眉眼含春的模样,怎么可能不令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