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上来,花玉龙才惬意地坐到屋脊上,抬头看这夜色,托腮道:“俗话说得对,月明则星稀,今儿月光沉沉的,星星倒是多了起来。”
希夷坐在她旁边,从兜里掏出了个青团,真是换个地方就当出游野炊:“师姐,你心情好像不错。”
“那是自然啊,我们可是抓了女尸耶!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抓妖!”
听到这话,希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下意识朝屋子底下看了看,每次俩师姐弟聊天,就得坐到屋顶上,以防师父他猛不丁冒出来,听了不喜欢的话,少不得责罚了。
“我也是!”
花玉龙侧头,眼里带笑地看向希夷:“你可是差点小命不保,你还高兴?”
听到这话,希夷低头拨开青团上的荷叶,边道:“玄寺丞法术高强,一定能救我的啊。”
忽而,花玉龙眼里的笑消了下去:“他法术再高强,也得看他愿不愿意救。希夷,其实师姐很后悔,当时让你跟着玄策去南曲楼。”
希夷愣了愣,肉肉的脸蛋登时摆出严肃的神色,说道:“除妖伏魔是道门天职,为何后悔?”
花玉龙双手交叠搂着膝盖,眯了眯眼道:“经历了昨天那场恶战,我也是明白,师父为何不让我们跟他去伏妖了。”
她话音一落,两人不由沉默了下来。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唇道:“当时我们要去救你,明知道你在赌坊,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先救别人……希夷,对不起。”
她耳边传来荷叶拨开的声音,眼眸一垂,就看到面前递来了一个青团,她没有接,却听希夷说道:“师姐……我身为道士,不能等着别人来保护我的,如果这样,那这世上,还有谁去保护别人呢?”
花玉龙忽而一愣,眉头轻轻舒展开来,伸手接过荷叶,递到嘴边咬了一口,那青团清淡的甘甜,在舌尖溢开。
“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有这等领悟了。”
希夷歪了下脑袋,道:“师父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师父,一开始就能保护弟子的啊。”
花玉龙笑得眼里带光:“若师父听到,可该欣慰了。”
“我也想师父带我出门历练嘛。那天去南曲楼的马车里,玄寺丞还问我来着。”
花玉龙抹了下嘴,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讲此行凶多吉少,如果我怕,现在还可以跳下马车。指望别人保护我,便不要跟他前去。”
花玉龙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些窝火,但一想,又觉得这厮没说错,他倒真是让人讨厌生气又说不出道理:
“他就是打击你的自信心。所以师姐才很后悔,让你跟他去伏妖。”
希夷忙摇摇头,道:“若我没跟过去,那女尸也不会因为夜明珠被我拿着,而妖力大减啊!”
“是噢!”听到这话,花玉龙揉了揉他的肉脸蛋,笑道:“希夷还是帮上了大忙的嘛!难怪师父让你留在观里盯着我,原来这么厉害!”
希夷咧嘴笑了笑,道:“师姐,虽然希夷不能跟师父出门,但留在观里我也挺开心的,你怕我无聊,才让我跟着玄寺丞历练,不过……我感觉他好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希夷咬下最后一口青团,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囫囵道:“如果我们足够厉害,像竹猗阿兄那样,就不会被嫌弃了吧。”
花玉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朝他一笑,道:“希夷,你可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三清童子呀!这点自信我们还是要有的!”
听到这话,希夷用力点头:“而且,我还是长安大名鼎鼎花玉龙的师弟!”
花玉龙顿时被他这认真模样逗得笑出了声,此刻身后漫天星辰,这样安静的时刻,在经历一场妖祸之后,显得更加珍贵。
只要——
“笑得如此大声,是想叫师父也来听一听吗?”
突然,屋子底下传来了声音,把这俩师姐弟吓了一跳!
希夷:“师父!”
“笑够了,就给为师下来。”
希夷方才那还笑得如地主家傻儿子的脸,现下能哭出来。
但作为师姐,花玉龙想还是她先爬下去吧,而且万一师父一个不高兴,一会就把梯|子给撤了……
站在屋檐下的清垣,双手负身,长袍落拓,依然是仙风道骨的模样,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等着领罚的两个徒儿,他想了想,道:“玉龙,睡醒了,就回府里,找你阿耶领罪。”
花玉龙低声道:“都这么晚了。”
“他若睡了,你就等着。”
“那还是师父您先罚我吧。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好,我便罚你回去跪家祠,你阿耶让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再什么时候回来。”
花玉龙:“……我先跪观里的大帝和老君!”
清垣:“他们自有希夷跪着,你,先行孝道,再行天道。”
一旁的希夷听了,扁着嘴,朝师父作揖道:“那弟子先回观了。”
花玉龙见师弟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本还想说什么,但见师父这般严肃,硬撞上去,只能是吃亏——
跪家祠,领罚,这些她都不怕,怕就怕,阿耶眼里流出的失望。
这种感觉就像雨天挥之不去的潮湿,裹挟着呼吸,堵塞四肢百骸,萎靡消极。
花玉龙:“师父,夜已深了,您早些休息,弟子这就回府里。”
清垣:“为师已见过你父亲,眼下教训完你自然可以休息,但你的至亲,心里担忧着你,这夜又如何安睡。”
花玉龙沉默一旁,待师父离开,方轻叹了声,抬头看这漫天星辰,如此良夜,那就跪家祠陪祖宗吧。
因着入夜,花玉龙也没叫醒厢房里的绿珠,只让她好好睡觉,自己独自回花府。
从天心观到花宅,中间有道水廊,就架在湖上,入夜时,桥廊两边石砌的长信宫灯便会被点上灯火。
天上星辰,地上烛光。
仿若一副真切的倒影,竟不知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哪儿是湖水。
就在接近主宅的时候,花玉龙却被花府正院的火光吸了过去,奇怪,这个时辰,那儿怎么还比平日都亮堂?
想到这,心头不由燃起一丝不安,步子也便加快地往府里跑了过去。
此时,花府正门。
火光皑皑之中,府外竟聚集了一片官府的侍卫,对面与之相持的,正是花府的护院仆从。
花觉闻神色紧绷,站在花府大门前,朝为首的人作揖,说出来的话却是和气:“不知官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我花家向来行事谨慎,您要秉公执法,我们定然会全力配合,但现已入了夜,可否待明日宵禁一解,花某即刻到府上拜见。”
他这番话说得谁都没有错,又给了双方余地,毕竟大晚上的,这些侍卫不也得收班回家么。
然而,眼前这着绯红官袍的人手执搜捕令,冷声道:“大理寺办案,需即刻将花翊带回。”
第48章 有阿兄在 “把眼泪擦擦。”
花重晏迈步挡在父亲身前,脸色平静道:“花某这是犯了何罪,要劳烦大理寺连夜来请我前去喝茶。”
这时,站在一旁的温简走上前,脸色着急,却不能在寺令面前表露得太过明显,只道:“宗正寺搜拿到了指证你私印假飞钱的证据,情况紧迫,所以需要你马上回去配合官府查明。”
“私印飞钱?”
花重晏轻笑了声,道:“温寺丞,何为假飞钱?今日花氏柜坊确实印制了新版飞钱,那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他言下之意,温简又如何不知,当日在天心观凉亭上,还有玄策在场,为了追捕假飞钱的来源,他们商议后才行此办法,但——
“花二郎,您,还是要跟我们去一趟大理寺。”
花重晏脸色沉笑:“但花某还是不明白此中缘由,眼下府里尚且事情繁多,我跟你们走了,谁来照顾生意?”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强行逮捕了!”
大理寺寺令话音一落,身后的官兵迅速上前围住花重晏——
“谁敢动手抓我阿兄!”
突然,斜刺里一道少女的清脆之声,夹着愤怒扑了过来。
众人循声,就见一抹红衣掠了进来,双臂张开,护在花重晏身前:“就算是大理寺,没有证据,也不能强闯私宅,带走良民!”
“玉儿!”
花觉闻顿时被自己女儿这番行径下了一跳,忙喝道:“你给我退下!”
“不!阿耶,他们要带走阿兄,那大理寺的大牢可是人待的!”
花重晏的手轻搭在花玉龙肩上,垂眸朝她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收回去,道:“玉儿,有阿兄在,不用你挡在前面。”
花玉龙眼角一热,却不挪步子,倔强道:“凡事讲证据,如果没有,那凭什么把我阿兄带回去!”
花觉闻:“倘若犬子知道些案子的线索,寺令寺丞大可在我们这儿盘问,他必定知无不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带回。”
寺令一听,朝温简冷笑了声,道:“温寺丞啊,这宗正寺的牢里塞不下人,让我们大理寺来抓,眼前这些人还不识好歹,和我讨价还价了,跟宗正寺比起来,我们大理寺可会做多了。”
温简额头渗汗,他这位上司是行伍出身,凡事能动手就绝不废话,居统管大理寺侍卫之职,这仗打多了的人,就怕被人当枪使,万一宗正寺情报有误,那这花府可也是不好得罪的……
“宗正寺?”
花玉龙顿时惊愕地看向温简,不确定道:“宗正寺的玄策?”
温简看向花玉龙,点了点头。
她见罢,没好气地笑了,冷冷道:“那便让宗正寺来抓!”
温简:“受理飞钱案的,是大理寺。花、花二郎,请吧。”
花玉龙气得朝那些官兵道:“谁敢靠近一步,我就放火!”
“玉龙!”
“他玄策凭什么让你来抓我阿兄!他自己怎么不来!”
她话音一落,便见眼前烛火风动中,密密麻麻的人群无声让开了一条道,她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玄色襕袍,一步步姿态挺拔地朝她走来,那人眼神暗沉,她看不清楚。
但她知道,这是傲慢,是自上而下的轻蔑:
“花玉龙,你阻拦官府办事,是想跟花重晏一道进大理寺么。”
她的眼眸于黑夜中睁得发亮,看向他道:“我说了,证据呢?”
玄策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抬到她面前,指尖捏着一张飞钱,声音里带着寒气:“这是今日,我收到的新版飞钱,它的样式,是由花翊亲自设计。花玉龙,你好好看看,这个证据,在哪里。”
面前这张纸映在她原本愤怒的瞳孔里,啸忽,那道目光一怔,接着,眼睑之下,缓缓蓄起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