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空大师目光一顿,渡缘道僧人齐声怒喝他对莲座的大不敬,却见那片被他轻蔑地点了点的莲瓣已经从莲座上脱落了下来,到了他脚边。
谢君知松开牵着虞兮枝的手,微微俯身,一手绕过她后背,一手穿过她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旋即,他就这样坐在了那瓣莲花之中。
莲座巨大,脱落的莲瓣自然也足够容纳他这样随意地靠坐其中,再将虞兮枝认真护在怀里。
缚仙索红光隐隐,不知为何,那光芒竟然在靠近谢君知的时候,仿佛惧怕什么一般,黯淡了许多。
虞兮枝静静靠在他的胸口,橘二从他衣袍中探出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再一跃而下,窝在了莲瓣中紧挨着谢君知的角落。
渡缘道的僧人面色铁青,又带了痛心疾首之色。
那莲座乃是渡缘道真正的镇派之物,无数渡缘道的先辈高僧在这莲座上渡化世人,悟道坐化,乃是所有渡缘道僧人心中最为神圣的存在。
然而此刻,原本完美的莲座却硬生生少了一片莲瓣,再被谢君知这样近乎亵渎地靠坐其中。
“此去迢迢,借了空大师一瓣莲,想来大师应当不会介意。”他轻描淡写道,再看向脸色极为难看的华慎道长:“这缚仙索有些碍眼,我都已经这么配合了,道长还非要这么锁着她吗?”
华慎道长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便要收了缚仙索。
谢君知却先一步握住了那绯红绳索:“松手。”
华慎道长眼神一缩。
如此先天灵宝,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条,不仅仅是太虚道的镇派灵宝,也更是他自己压箱底的宝物。
然而此时此刻,谢君知开口便是要他这根缚仙索!
他心中剧烈权衡挣扎,还在计算自己要怎样才能保住这根缚仙索,却已经有一股灵气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蜿蜒的缚仙索窜入了他的掌心,再没体而入!
华慎道长大惊,下意识猛地松开了手中的缚仙索。
然而却已经迟了。
如火般的灼烧感倏然点燃了他体内的经络!
原本立于高天之上的太虚道宗主不顾形象地痛呼了一声,下一瞬,竟是直直从半空坠下!
太虚道有弟子飞身而上,硬生生在他真正坠地之前将他接住。
然而才触碰到华慎道长的身躯,那几名弟子便忍不住缩回了手,再去看指尖,竟然有灵火燃烧其上!
便是渡大宗师雷劫时,被那劫雷劈在身上时,华慎道长也没有感受过此时此刻这般痛楚,他的身子不断战栗,分明已经到了大宗师境界,躯体也到了理应难以被摧毁的强度。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脆弱如凡人般,不堪一击。
有声音从莲座金光中传出。
“我说过松手了。”
谢君知手中握着缚仙索,而虞兮枝身上束缚的红光已经彻底消失,他随手将那珍贵至极的灵宝塞进了虞兮枝的芥子袋里,再取出一方手帕,将她头上因忍耐缚仙索带来的痛楚而出的汗珠擦尽。
“还不走吗?再不走,说不定我就要改变主意了。”他再开口道。
了空大师神色尴尬至极,明明是他捉了此人去无量山妖狱,结果竟然反过来被他这样催促,偏偏他还不能反驳。
下一刻,金光笼于场内所有渡缘道弟子身上,再收所有弟子于莲座叶瓣之中。
他只坐在一瓣莲花之中,却好似这莲座其实是他的坐骑,而所有渡缘道的僧人,都是为他牵坐骑的芸芸众生。
金光铺散,乾坤郎朗,如此金色,一路向立于西方的渡缘道而去。
无数人都在抬头看着那样的释道灿烂,也有人在听华慎道长的惨叫连连,还有人在看那悬于八意莲花塔上的铃铛。
有弟子足尖一点,向着八意莲花塔上而去,显然想要去摘那被虞兮枝挂回去的铃铛。
什么妖皇容器,什么妖灵气,所有这些之外,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就如同比剑大会的铃铛还没摘,便总要有人去将它摘下一样。
剑光闪烁,剑意飘摇,然而见过此前虞兮枝的剑,再见过谢君知的剑,此刻这些五派三道天之骄子们的剑看起来,便显得少了许多意思,再细看,还能从其中看出几分模仿两人剑色的意思出来。
如此一路战之,铃响满谷,终于有人陆续摘到了铃铛。
伏天下榜上的名字位序不断变幻,最终定格。
只见有七人手中握着铃铛,或立或坐于八意莲花塔上。
而那枚殷红的小铃铛,却始终挂在原地,无人去取,无人愿取。
虞兮枝说自己做这魁首,实在不妥。
可若是她不来做这第一,又有谁敢摘那铃铛呢?
殷红飘摇,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叮当当,天光大盛,便让那孤独一枚摇晃的铃铛更为明显。
所有谩骂诋毁过虞兮枝的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然而有资格去争夺那枚铃铛的人不去取铃铛,便是有再多的人,有再多怨言嗤笑,那枚铃铛也会永远地挂在哪里。
那红色铃铛的每一声清响,都像是在诉说一次虞兮枝的名字。
莲座瞬息向西,虞兮枝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她消耗太巨,早已是强弩之末,便是躺在精纯灵脉之中,恐怕也要许久才能恢复,更何况此去乃是妖狱这等凶险之地。
前路荆棘满地,凶险难测,甚至比她原本会被夏亦瑶穿胸而过的下场还要更难明晦暗许多,然而她此刻蜷缩在谢君知怀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谢君知脸色并不怎么好,虞兮枝这样依靠在他怀里时,也才感受到他有些微快的心跳和疲惫。
他感受到她这样抬着下巴看他的目光,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害怕吗?”
“怕。”虞兮枝老实应道。
“怕还硬要留在我身边?”谢君知看着她的眸光渐深:“让你走的时候你不走,现在想走也来不及了。”
虞兮枝却眨了眨眼,道:“现在也不想走。”
谢君知静静看了她片刻:“真的不想走?”
金光璀璨,将少女的睫毛和她眼中的他都照得十分清晰,她一只手抓着他襟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微微垂下,放在了自己的剑匣上。
烟霄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悄然醒来,附于烟霄上的潇雨剑灵也睁开了眼睛,将狭小的剑匣照亮。
她有很多话想要说。
她想说自己的剑会永远为他而亮。
她想说她的剑式名为山有木兮。
也想说他之前说的话,她都听到了,听清楚了,也认认真真地记住了。
但末了,她莫名为自己心中这所有话语而微红了眼眶后,却只说出了一句:“怎么,难道你想要我走吗?”
回应她的,是谢君知微侧俯首再逼近的气息。
他先是吻了吻她的眼角,再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眼瞳很深,其中好似有无数风雪暗潮涌动,而他没有闭上眼睛,就这样一边吻她,一边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再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的所有情绪,看清那释道的金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并不温柔的璀璨。
莲座金光,西去渺渺,他坐在天下最想要杀他困他之人的莲座之上,却只想吻住怀中的人。
辗转反侧,贪婪克制。
“别走。”
――第六卷 ?匣中霜雪明?终――
第184章 无量山开。
渊沉大陆至西, 有金光蔓延数百里,释法普渡,方圆数千公里中, 都尊释敬释信释,再立起无数庙宇琼楼, 供奉千万僧人行走其中,渡一切恶, 渡一切厄。
香火缭绕不绝,诵经的声音也不绝,日日夜夜响彻此方土地。
既是此方土地, 便是地上地下都絮絮叨叨, 绵延不绝。
虞兮枝有些震惊地捂住耳朵,再试图用层叠的袖角盖住耳廓,然而那些无数缭绕的经文声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钻入她的脑中心中。
“渡缘道这是在打造释法众国吗?”她从莲瓣上向下俯瞰, 于是此间诸地看得更加清晰。
她看到衣衫褴褛之人跪地叩拜,还要将这样攒下的铜钱放进僧侣化缘的碗中, 看到许多人倾家荡产也要去那庙宇之中供一盏来世灯,又看到有人叩拜前进, 如此迢迢, 向着渡缘道无量山的方向坚定而去。
“宗门与宗门之间总是有区别的。昆吾山宗庇护一方, 以剑杀出一片尊重,因而昆吾附近的罹云几郡人人习武,男女老少都佩剑,抑或以剑为家徽装饰。同理,九宫书院周遭郡县都重文, 爱读书,而西雅楼周围的人则以丹丸为尊。”谢君知的声音在一侧响起:“渡缘道所修所愿, 是积攒今生功德善行,只为转世入六道轮回中的三善道,以如此来世愿景来度化世人,以断诸烦恼永离生死,所以才会有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幕。”
虞兮枝眼中一开始的轻慢之色慢慢褪去,她被缚仙索捆过后,元气到底伤得严重,是以开灵视也有些吃力,但她还是眨了眨眼,再努力重新去看此方山川。
山川有力。
叩拜有愿力,供灯有愿力,塑像有愿力,为庙宇琼楼刷一层又一层的金,是愿力,便是家徒四壁,供奉一炷香,也是这般功德愿力。
信徒的愿力,不分高低贵贱,只分心诚与否。
这重重叠叠的愿力向着至西至璀璨之处汇聚而去,再将那一处变成真正拥有浓到化不开的释光愿力的无上释国。
那样浩然的功德,便是丝丝缕缕地露出来了几分,也足够让每一位僧人有金光护体,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们所乘坐的莲座,根本就几乎是浸泡在这样的功德之光中。
有的地方修剑,有的地方修符,有的地方修今世,有点地方修往生。
这本就是人世间。
她便是再厌恶渡缘道,却也不能真的被这层厌恶蒙住了眼,不去看这人间。
修什么,信什么,固然有周遭环境的影响,却到底是自己的选择。
古往今来,并不乏有人出身于释道世家,却执意握剑,也有人分明天生擅长画符,却偏偏要去读万卷书。
这从来都是世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应当被尊重。
看多了这样的色泽,虞兮枝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觉得双目有些酸涩,她用力眨了眨眼,却已经有一只手提前覆盖住了她的双眼,降下一片氤氲:“你已经是大宗师境界,再去看山川脉络,便有窥天机之意,看久了,对你不好。”
谢君知的手依然微冷,反而给她酸涩的双眼带来了些凉意,肌肤如此若即若离地轻微接触,反而让虞兮枝刚刚稍微降下的脸颊温度又重新炙热了几分。
她又想到了方才的吻,不由得耳尖微烧,有长风吹过,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的睫毛在谢君知掌心划过,带来一阵微痒,谢君知微微动了一下手指,风却将虞兮枝更多的碎发吹拂到了他的手腕上,如此缠绕蜿蜒而上,带来更多的细碎柔软。
有洪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经文诵念的声音更盛,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乘这莲座,走过千里路,再到了无量山的上空。
万千烛火将此处照耀得难辨昼夜,有些许特殊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想来是那千万蜡烛燃烧与香炉袅袅混合出的味道。
莲座悬停之时,带来了一片风。
风吹得烛火飘曳,再拖出奇妙的影子斑驳之色,经文声大盛,无数人影却在这样的摇曳之中,如潮水般从无量山步步退后,只留出一座金光璀璨的空山。
妖狱便在这无量山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