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毯内交握的两只手不曾放开,微温的小手被冰凉的大手吸收本就不多的温暖,然后变得僵冷不堪,而变热变暖后的大手又反过来将冻得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紧在手,一点点将之捂热,两人就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谁都不知时间流走了多久,谁也不管它终会流走至何处,洞外空地上的盈尺积雪明色不一,时而灿白明耀似盛夏暑光,时而又灰白黯淡若深冬乌云压顶,忽明忽暗拿不住个准,倒是掠过悬崖峭壁的呼啸声越发凛冽生急,寒风有约,大雪不误,朝朝如此,从未相负。
“青川。”叶寒忽然开口,轻声道。
“怎么了?”青川立即回道,一刻未曾错过。
“你看,下雪了。”叶寒话里透着迎雪的欣喜。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青川抬头一看才知西岭又下雪了,但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意,只是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慢慢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胸膛取暖,边轻声哄道:“洞口冷,我抱你进去睡会儿。”
叶寒立即摇了摇搁在他颈肩的脑袋,孩子气般撒着娇,“不要!我一点也不冷,我想看会儿雪。”
西岭雪山最不缺的就是雪,这茫茫无际的雪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看的,青川猜不透怀中小人儿的欢喜与心思,但还是由着她的性子陪着她在洞口迎寒看雪,也不忘向洞口处的火堆不断续着柴禾。
“青川。”叶寒又忽然唤道,依旧淡淡似无,轻轻若风,却能轻易吹进青川心间。
“嗯?”青川还是立即回道,一瞬未曾错过。
“其实你一直都在,对吗?”
“我一直都会在。”青川将头埋在叶寒发间,闭目浅笑间,却答非所问,不知是无意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对于青川这答非所问之话叶寒并未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把自己的问话说清,“我是说,这些你不肯见我的日子,其实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对吗?”
蓦然,埋首在叶寒发间的青川忽而睁眼生笑,笑容是若大雪初霁后的明朗颜色,显然他并不打算隐藏什么,“姐姐是何时知道的?”
“你猜?”叶寒调皮一笑,又随即主动说道:“我也是在你搬空书房不再打算回府后,被你气晕后醒来偶然发现的。在夏国时,无论屋中暖炉烧得多旺被子盖得多厚,每晚睡至半夜都会被山间寒冷冻醒,然后再也睡不着,而奇怪的是我在并州这么多年,这里冬日严寒不输夏国,可我从未有被冻醒过,每每都是舒服暖和睡至天明……”
话说到这儿,叶寒藏在裘毯下的手不由回握住青川暖和的大手,头安静搁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面上浅浅生着笑,继续说着,“……就连你不理我的这些日子里,并州冬夜漫长滴水成冰,我一人睡在床上,也一次没有像是在夏国时被生生冻醒过,而且每每晨起醒来被窝里都还是温温热热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你既然都回来了,干嘛还躲躲藏藏不肯见我?”
“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瞒着我到处乱跑!”青川恶狠狠说着却转眼间气势全无,双手抱着叶寒单薄的身子无奈亦无限疼惜道:“你自生了阿笙后身子就一直不好,体虚气弱又畏寒怕冷,其它时节还好,可一入了冬,我每晚若不抱着你给你取暖,就你这身子晨起醒来还不冻成了冰块。我虽因之前的事心里怨着你,可我却万不敢拿你这身子赌气,每夜趁你睡着后偷偷摸摸爬上床来给你取暖。你当时瞒着我去了夏国,我若知晓你去了那儿,还夜夜冻醒受罪,定率领大军长驱直入夏国将你带回来,然后找根绳子把你绑在身边,省得你一天到晚让我担惊受怕,心神不安。”
这铁汉也有柔情,本是恶狠狠吓人的话却能轻易听出里面藏不住的无限宠溺与温柔,叶寒听着心暖,但心里也是万分清楚青川刚才说的这番话并非是哄她的甜言蜜语,也不是有勇无谋的不顾一切,他当时若真知道自己去了夏国,他是真会率领北齐大军杀到夏国将自己带回来:
当时的夏国于他不过是囊中之物,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想借北胡之手祸乱夏国,待双方都实力耗尽之后,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青川对当时夏国的局势是判断无误的,对夏计划也是天衣无缝,只不过中途硬生生出了自己这茬意外,对夏收服最后变成了夏国主动入齐,幸好结果是好的,要不然她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对于之前自己瞒着青川去夏国这件事情,其实叶寒一直是心中有愧的,“青川,去夏国这件事,无论我是出于何种好意,我都欠你一个道歉。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不该瞒着你擅作主张偷跑去夏国,还……见了宁致远,而之后所有的事都是因它而起,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不该不信你。”
两人破镜重圆感情更好,对于这数月里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青川自然是能释然一笑了之,宽慰着叶寒道:“其实这里面也有我的不对。你当时从夏国回来,我若能心平气和一点听你解释一下,这之后我们俩也不会闹到不可收场的田地,不过说真的,当我得知你去了夏国时,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恼多气?”
“气什么?是气我瞒着你去夏国,还是去……见了宁致远?”叶寒不怕死问道。
青川隔着厚软裘毯轻拍了下叶寒不老实的小屁股,反问道:“那姐姐也老实告诉我,如果我事先得知你要去夏国见宁致远,并明言表态不希望你去,你当时还会去吗?”
“……”,叶寒明显沉默了一下,然后从青川怀里坐直身子,低眸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平静望着他,认真说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一个假字都不许掺杂!”青川毫不犹豫坚定回道。
叶寒轻叹一下,心平气和坦白说道:“如果你事先得知并明确表态不想我去夏国见宁致远,说真的,我最后应该还是会选择去夏国见他。”
青川剑眉轻挑一扬,轻笑含怨道:“你还真不怕我生气!”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明知道我去见他并非是出于私情。”见青川轻扯嘴角喊疼求饶,叶寒这才满意放开拧着他腰间肉上的手,继续说道:“就算我与他没有那段旧情,他作为我一个认识且对我还不错的故人,看见他有性命之忧,说真的,我真的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他曾经还救过我们。当年云州被锁柳铭及其爪牙铺天盖地搜捕我们,若不是他冒着危险将你我藏在他上京的迎亲队伍中带出城去,你我哪还能平安活到现在。”
宁致远,曾经这个在两人间如幽灵鬼魅般忌讳提起的名字,如今能说说笑笑轻松谈起,想来两人都亦是看开了,至少于青川而言,宁致远这个让他困扰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情敌已不足为惧,他就像是一阵偶然与姐姐擦肩而过的风,过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他余情未了想旧情复燃,自己也立马一桶凉水给他泼去,让他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青川。”
“嗯。”青川低头吻了吻叶寒微卷细软的发,静听着她言。
叶寒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望着洞外簌簌如柳絮漫天乱舞的雪花,心里却安静极了,“其实这趟夏国之行,说真的,我挺感谢宁致远的。”
“……感谢他什么?”云、雪、雾交融的迷朦空白,让天地成为一片看不透的白茫无边,但都不及青川此时蓦然暗下来的那一双墨眼来得深不可测。
“若不是见到了他,我怎么知道自己竟然会对你思念备至,在夏国无数个漫长寒冷的夜里因为想你而睡不着。也许就是在那时起,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青川听见自是激动不已,回想昨夜里无论自己如何缠着姐姐苦苦求着她把这话再说一遍给他听,可直至她被自己操昏了过去,亦没如愿,他也只好遗憾作罢。可哪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在两人闲聊的无意之间竟会听到姐姐再次说出,让他措不及防,骤然狂喜之。
感觉到腰肢上的大手收紧,依靠着的宽厚胸膛更是起伏得剧烈,叶寒抬眼好笑看了下变得激动不已的青川,却一盆冷水泼下提醒道:“你别高兴太早。我承认我心里是有了你,可那也只是占了很小一部分,你日后若是对我不好害我伤心,就算是你到时已占满了我全部心间,我也会咬着牙忍着疼将你连皮带肉从我心里剔个干净!”
“我何时对你不好过!”明知道叶寒说的这番话合情合理,可青川还是被气得不轻,但又拿她无法,谁叫自己偏偏对她上了心,而她还真不客气地专门戳他的心窝子。
叶寒立即打脸道:“是谁这几个月一直对我冷若冰霜,不闻不问,连过年都不肯回来?”
“姐姐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青川真是拿怀里这个小白眼狼没有办法,可他又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就连出声为自己辩解一二都怕她不高兴,只好又让又哄妥协着,却甘之如饴,甘愿如此一生。
还好叶寒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不辨是非胡搅蛮缠,更不会做随意欺负他人之事,可心里能做到嘴上却做不到,脸埋在青川怀里继续“恶言威胁”道:“这次就算了,你若再有下次,我绝对带着阿笙远走高飞,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明知道叶寒说这话是玩笑话,青川听着心还是会忍不住撕痛一番,双手不禁将她抱得更紧更近,即便两人之间已无半点寸厘之隔,话语轻柔双眼却异常坚定,“姐姐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姐姐心里都有他了,他还一天乱折腾个什么。
“青川。”叶寒轻声唤道,话语间有几丝无精打采。
“怎么了?”青川立即低头一看问道。
叶寒望着洞外白茫雪色,很是好奇,“你是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心里,明明我不曾给过你丝毫机会?”
青川微微一愣,双眼变得有些茫然,对于叶寒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目光也无声投向洞外白茫雪色。
洞外不知从何时渐起寒风,凛冽强势搅动着外间天地云翻雾晃、雪色迷离,恍若面前竖起了一堵若有若无的白墙一般,看似白茫如一无形无界,可实际上却是两个世界:他站在白墙的一边,长久看不透这片白茫之后究竟是何样子,是风雪凌寒还是晴光艳阳他都一无所知,更可悲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竟然连一丝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他比谁都清楚他是被有意隔开的。
倏然间,一缕冷冽梅香幽然落下,萦绕鼻间沁人心脾,青川忽生雀跃唤着趴在他怀中的叶寒,“姐姐,你看,洞外白梅开了。”
边说着青川边低头一看,才发现叶寒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素白的小脸上恬静无忧,整个身子依偎在他身上很是安心,亦很是依赖。
青川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方才心中的不平好似被什么揉开了一样,化成了一江涟漪春水,若东风拂过暖得不行。
俯首轻轻在叶寒熟睡的脸上落下一吻,手臂小心翼翼转动着将一旁的虎皮给她盖上,生怕弄醒她,手也往洞外的火堆扔进几根粗壮的柴禾,引燃着棕黄火焰不断上跃释放温度,抵御洞外寒冷。
此后风雪未停,洞口斜上方的白梅依旧迎寒傲放,一朵接着一朵,一枝又接着开满一枝,清白如玉缀了满枝头,如雪更胜雪,风吹乱拂过不见“雪”落,唯嗅有梅香四溢,悄无声息破云雾雪墙于无形,然后香彻了整个白茫天地。
“我就是这样无声无息钻进了你的心里的。”青川温柔看着怀中睡得正熟的叶寒,轻声回道。
再次回望着洞外飞雪,青川也终于明白姐姐为何之前非要在洞口迎寒看雪了:回想昨日此时,飞雪弥漫间他与姐姐还是相见如陌、相识不如不识,两人之间的冷漠疏离比着西岭山间的雪还要寒上几重,而只不过短短一夜过去,今日此时亦是飞雪纷落不变,可他们却已和好如初,相拥依偎间哪还能看得出昨夜之前的数月隔阂与冷漠。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原以为不过是千年万年的漫长过程,可于他而言,一夜亦可使沧海变桑田,世事大变,不过还好……还好是,悲转喜,离成合,他一生所求所爱之人终于心甘情愿倾入他的心怀,从此任沧海桑田怎变、世间纷扰如何,他都静作旁观,只守着姐姐护她一世安好,此生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