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场建在端王府内偏北的一处开阔坦荡的平地上,现有半丈黑墙将之隔绝成一独立之所,后墙内有一排三丈多高的白杨整齐环绕排列,正逢夏时叶茂葱郁,人只能远远望见一高耸的森黑屋宇,再无其它,直接阻隔了他人妄想窥探的视线,若一个个装备精良的死士林立在内,守卫着这墙内不容于外人道的秘密。
那是练武场内的真武堂,堂内供奉的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兵器,追风客的九连环锁,白毛老怪的定魂□□,祁连双侠的龙凤剑,慕容天机子的玲珑铩魄伞……一件件都是精妙绝伦之物,其中还有不少青川亲手改造后适用于战场的武器,就如那百发连环弩,在普通□□定骨原型的基础上,上放增加五张弓弦,下方中骨处凿空成长形,用于放置已排列好的箭盒,箭羽一出,弓弦可自动回位,弩中机关可连续推送箭盒箭羽至顶,只要箭盒充足,士兵只需扣动扳机即可,免去了一支支上箭耗时等繁琐之事,这无疑在战场上大大节约了时间,士兵的存活率也可得到提高。
而在真武堂外是一片浅草踩黄的空地,空地上左边放置的多是木桩石锁之类的练武之器,而右边则是一片高低不一的梅花桩,最矮不过两尺,最高可达半丈,阿笙此时就是从这半丈多高的站桩上一跃而下,一把扔开手中的一尺真刀入地,向刚入练武场的叶寒兴奋跑去。
“娘亲!”
阿笙习武后力气大了不少,一时跑来又快,一把将她抱住时叶寒都有些站不稳。
“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叶寒弯腰抱了抱阿笙,然后瞧着他晒得通红的小脸,虽满脸是汗却精神得很,不见习武劳累,“瞧你高兴得,今日又劈了多少张叶子?”
这是花折梅训练阿笙下盘沉稳的一种方法,训练者站在梅花桩上,持刀在桩上移动,只为能将飞来的叶片劈中。既能提高训练者的反应能力,也能加强下盘稳重。
然而初次见阿笙临梅劈叶时,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先不说让阿笙在梅花桩上跑来跑去,光是让一三岁大的小孩拿着把真刀到处乱晃,她看着就觉害怕,生怕阿笙一时没拿稳把自己给伤到了。为此她专程跟青川说过自己的担心,可青川一句“男儿不拿刀枪还拿什么”就把她挡了回去,就因这个她还跟青川怄了几天气,现在想想真不该。
阿笙虽小但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懂事,不会随意玩刀伤到自己,花折梅也是懂分寸的,有他在也不会让阿笙真伤着,就这样每日送饭见阿笙在梅花桩上持刀劈叶,这看久了她也就慢慢习惯了,连带着她放不下的担心都一并不见,现在看见阿笙持刀从半丈高的梅花桩上跳下来,也见怪不怪了。
“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爆炒辣子的香味了。”花折梅丢掉手中叶片大步而来。
叶寒玩笑道:“你这鼻子真是属狗的,这么远都闻得到。有你最爱的小炒黄牛肉,我特意多加了小尖椒和二荆条,够你好生辣一回。”
“娘亲娘亲,我的呢?”阿笙焦急跳着脚,缠着叶寒问道。
叶寒低头看着阿笙这只小馋猫,轻刮下他的小鼻子,柔声道:“也有你最爱吃的糖醋肉,娘这次做得比较多,保你今日吃个够。”
阿笙顿时欢呼不已,然后三人避开头顶上的酷暑骄阳进了真武堂,堂前用于陈列各式兵器,堂后则是供人练武后休憩之地。后堂里净手洗脸的水已经打好,花折梅与阿笙飞快洗好后,食盒中的菜也已摆放在桌。
菜不多也不是珍馐玉食,都是叶寒做的家常炒菜,花折梅的辣炒黄牛肉和阿笙的糖醋肉都已说过,摆上桌都是结结实实的一大盘,朴实无华,但重在量多味好,最适合练武之人补充体力。还有一碟祛暑清热的苦瓜炒蛋,这荤菜就上齐了。
至于素菜,想着天气炎热,叶寒便以清淡开胃的凉菜为主。
春时山间采摘晒干的蕨菜,泡水洗净沥干切段,再与切成细丝的豆腐干拌在一起,浇上油盐酱醋,丢上几缕碧葱香菜叶,再加一小勺新炸好的油辣子,拌匀装盘前再撒一小撮白糖提鲜,清爽又开胃。
因阿笙与花折梅都不爱吃青菜,叶寒只能化整为零,先将青菜过水留青,竹笋同法去其苦涩保其鲜甜,香菌、木耳泡发洗净,然后将之切碎切丁,只需加盐滴芝麻香油几滴,将馅料拌匀,再用透薄金黄的豆腐皮包好,放入蒸笼蒸好便可。
这些菜都是叶寒算着时间提前做好放凉了的,夏日本就高温不散,热菜放凉也带有半点余温,入口不烫不凉,吃着正是适合。昨日用老盐水腌制的跳水白菜,经过一夜也已入味,切成小块装盘,入口酸脆,这是夏日饭桌上最不可缺的一道开胃小菜。
菜上齐了,阿笙拿着筷子迫不及待吃了几块糖醋肉,却道:“娘亲,米饭呢?”
叶寒淡笑未回,而是对秋实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就见秋实从另一个食盒中端出两盘雪白轻透的薄饼,不似寻常我们所看见用锅烙出的面饼,这算是叶寒的一种个人喜好:喜欢将发酵好的面擀成一个个圆形薄片,不用锅烙,而是放蒸笼里蒸熟,然后趁热将轻薄透光如荷叶的面饼一张张分开放凉。从始到终不用一滴油,以水汽浸润避免油热,吃时软润好咬,不似烙饼那般厚硬难嚼。
看到这荷叶饼花折梅最是熟悉,叶寒在云州夏日天然时也经常这样做,用饼卷着肉菜吃,很是得劲,然后拿起一张较大的荷叶饼在手上,夹上一大筷香辣扑鼻的黄牛肉,和着几片红椒青尖椒在内,大手一握卷饼封好就直接入了口。
“好吃!”
牛肉紧实,辣椒够味。薄饼轻软,这菜还是在云州时的味道,从未变过,花折梅也不管口中余辣未消,又拿起一张荷叶饼大快朵颐了起来。
阿笙好似得了鼓舞一般,也连忙学着花折梅的样拿起一旁小一点的荷叶饼裹着金黄诱人的糖醋肉,张大小嘴使劲往嘴里送,腮帮子鼓鼓的跟个小皮球一样,“娘亲……好……吃……”
橙黄色的酱汁顺着阿笙努动的嘴角滑了下来,叶寒连忙拿着净帕给他擦去,“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看见两人这么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叶寒油然而生一种满足。虽然云州难回,西城那座叶家小院估计早已杂草丛生,但好在人还在,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个让她疼到心坎的阿笙,这并州于她不就是昨日的云州,这端王府不就是曾经那欢声笑语不断的叶家小院吗,老天爷对她不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转眼间,桌上荤菜已消了一半,蕨菜豆丝和豆腐皮包子也吃了不少,倒是那盘苦瓜炒蛋没怎么动,尤其是朝着阿笙那一边的苦瓜炒蛋根本就没碰过。
叶寒看着阿笙只捡着糖醋肉一口一口吃着,怕他挑食,便亲手包了一卷苦瓜炒蛋给他,却被这小机灵鬼小嘴一偏躲了过去,还皱巴着小脸拒绝道:“娘亲,这菜苦,阿笙不喜欢吃。”
阿笙还记得自己被娘亲忽悠吃苦瓜的事,那时他刚吃完一块白糖糕,嘴里正甜着,娘亲就夹着一块翠油油的菜给他吃,说是吃了对身体好,他见这菜闻着香、颜色也翠绿得好看,便想也没想就一口吃了下去。至于结果……反正以后见桌上有这道菜他都是筷子绕开走,坚决不碰。
叶寒也知阿笙对苦瓜有阴影,没好强迫他,只是轻声劝道:“这菜不苦,娘把苦瓜在热水中煮了一遍,苦味都去了,一点也不哭。你看不是还有鸡蛋吗,真的不苦,要不娘亲吃给你看?”
说完,叶寒就夹起一块苦瓜吃了起来,吃着很是欢喜,全程脸上不见有半点苦涩之意,阿笙看后有些动摇,皱着小鼻子迟疑问道:“真的不苦?”
叶寒认真点了点头,为了让阿笙相信,还拉一旁吃得正欢的花折梅下水,“花折梅,你也是长辈,给阿笙做下榜样。”
花折梅本就辣椒吃多了,胃里有些火烧火燎,吃上几口祛暑清热的苦瓜炒蛋也正好,便没拒绝,连夹了几筷子苦瓜炒蛋。苦瓜焯水留青去了大半苦味,与鸡蛋炒在一起,刚好与余下的几丝苦涩中和,虽能尝到苦味但在能忍受的范畴,估计是怕阿笙不吃,叶寒已经尽量把苦味去得够多了,至少他连吃了几口都尝不到多少苦味。
有马前卒以身试菜,且全身而退,阿笙也没再拒绝的理由,半信半疑张开小嘴把叶寒用荷叶饼包好的苦瓜炒蛋咬了一小口,小心试探咀嚼了几下,虽然还是有点苦味但鸡蛋松滑,香香软软的还蛮好吃的,阿笙这才加速努着腮帮子,把叶寒手中剩下的一大半苦瓜炒蛋吃下。
见阿笙终于肯吃苦瓜,叶寒自是高兴但也没有过多强迫,只是鼓励让阿笙多吃点苦瓜,这样夏天身子才不会上火。
而桌上那一盘重辣的小炒黄牛肉已经见底,花折梅已经吃得满身大汗,即便辣味在身上上蹿下跳汗流不止,但还是让他舍不得停下来。这般毒辣的天气就该配上这辣到舌根的菜,来个以毒攻毒,辣个痛快,酣畅淋漓,一辣也可解千愁。
见花折梅狼吞虎咽的样子,叶寒好心提醒道:“你也吃慢点!多嚼几下,别吃快了,小心胃疼。”
花折梅不以为然,“年纪不大,唠叨的本事却不小。”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花折梅随后吃饭时牙齿总会多咀嚼几下再咽下,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估计是在云州时被叶寒管得太严,习惯了,这后遗症就一直延续至今。
叶寒多少有些担忧,这小炒黄牛肉本就辣人,花折梅又吃得这么急,甚至连那小尖椒这些辣椒都一并吃了,等会还不知胃烧成什么样。早知道她宁愿每日听他在耳边唠叨,也不给他做这道菜。
终究是不忍心,叶寒连忙对秋实说道:“快把绿豆莲子汤端来,给他清清火。”
秋实听后,手脚麻利将两碗微冰发凉的绿豆莲子汤端了过来,大的一碗自是给了花折梅,小的一碗给了阿笙,叶寒也对阿笙说道:“你今日吃了太多的肉,也要喝点莲子汤去去油腻。”
人相处久了总会知道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温柔以待对自己好的人,比如别气她,比如耐着性子听她唠叨,比如在她担忧责怪的话中喝完一大碗祛暑的绿豆莲子汤,毕竟那也是她花了一上午才熬好的。
一餐饭不需山珍海味,也不需千碟万盘,几道家常可口小菜也能吃得知足常乐。叶寒还是改不了操心的性子,见两食盒里的菜都让两人吃了个精光,怕他们撑着,所待两人吃完后歇了一会儿,就让他们在后堂中走动走动,消消食。
金乌越上苍穹正中,立在练武场的白杨木桩都没了影,一个个都顶着烈日硬着头皮承受这漫无止境的酷暑。叶寒瞧见,想着离朱老夫子午后授课还有一个时辰,便带着阿笙去后堂一侧的厢房睡个午觉,养养精神以免午后上课打瞌睡。
“你也别转悠了,快去睡会儿。练了一上午,不累吗?”叶寒也对在房中来回徘徊的花折梅说道。
听见,花折梅停下了步子,看着叶寒牵着阿笙往偏房走去,嘴张了张还是什么也没说,微垂着头去了另一侧的厢房休息。
练武场不似合璧庭舒适,无冰鉴去暑热,无荷塘送凉风,只有一简单泛黄的竹帘掩去了那一窗烈阳入户,叶寒坐在晦明的房中摇着蒲扇给阿笙打着凉,在只有着蝉鸣声声的幽静中看着阿笙熟睡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安然。
秋实轻手轻脚走近,小声说道:“夫人,让秋实来吧,您已经扇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摇下去,您这手该疼了。”
“没事,反正过一会儿就该喊阿笙起床了,我再扇一会儿,不要紧。”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蒲扇停落在床,叶寒立刻转过头上下打量了秋实一圈,最后停留在她腰间两侧干瘪的腰兜上,不放心问道:“你这次没给阿笙带糖吧?”
秋实连忙摇头,双眼惊慌如鼠,“没有没有……”,还掏出空空无物的腰兜出来,以示清白。
叶寒暗然失笑,秋实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可又疼阿笙,只要阿笙撒下娇求一下,什么白糖糕甜果子就直接往阿笙嘴里喂,这事她在合璧庭都抓到了不知好几次,但屡禁不止,只因这两人那缠人的功夫实在太厉害了,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来惩罚,所以秋实暗地里没少给阿笙送甜食吃。
有时候她也真是服了吃货的想象力,她硬是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两人把吃的藏在哪儿,她刚才仔细打量了秋实一圈也没找到一点可藏食之处,叶寒猜想秋实这次应该没带多少糖,又想着阿笙也快有五日未吃糖了,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手中蒲扇半信半疑递给了秋实,自己出门休息一会儿,让他们“敌军”胜利会师一次。
堂中安静,叶寒本想倒杯茶喝,却见本应在厢房休息的人却独自站在堂外廊下,正午时耀眼得过分的白光衬极了他那一身鲜红长衣,负手在背抬头望日,却怎么也融不进堂外那起起伏伏的蝉鸣喧嚣里。
“怎么没休息,嫌屋里太凉快,想在太阳底下晒会儿?”叶寒走近打趣道。
花折梅恍然惊醒,讪讪一笑,“午饭吃多了,有点睡不着。”
可能女人第六感作祟,叶寒总觉得花折梅自从从大风关回来之后就藏有心事,尤其近几日心事越来越重,丝毫不像之前一把折扇在手尽显风流潇洒的花折梅。不知为何,现在在她眼前的花折梅,让她总觉得跟那日朱老夫子来时仓忙回府的青川很相似,都一样心事重重不能为外人道,好似两人都是在为同一件事感到心事重重。
人活在世,谁没有几件不能与外人道的糟心事,既然花折梅不想说她也不问。能说出口的事有千万个想吐露的原因,而不想说的事心里总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她还是别多嘴了,还是让花折梅自己静一静吧。
“叶寒”,花折梅突然喊到正要转身离开的叶寒,桃花眼再爱轻佻风流也抵不过俗世轻尘,“……朱老夫子,可曾找过你?”
“朱老夫子找我干什么?”叶寒下意识纳闷一问,猜想道,“可是他在端王府住不惯,还是有什么其他事要找我?”
“……没,没事。”花折梅悻悻转过身,面色似有失望又似有侥幸,可惜叶寒都看不见。
叶寒很是奇怪,这花折梅说话怎么只说一半害得她好奇心乱窜,连追问了几次也不见花折梅一吐实情,最后竟倾身一跃逃走了。直到回到合璧庭,叶寒也百思不得其解,细下将前几月的事都串连想了一遍,但也未得出什么结论,可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好像众人在合力瞒着她一件大事,周围的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人不知道而已,而这件瞒天大事究竟是什么事呢,她只能等它找上来的那一天才会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