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中半至,几轮璀璨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并州城一年一度的花灯□□正式开始了。
花灯□□从北城门开始,沿城中热闹的街道绕城一圈,最后在北街尽头的三道口结束,然后由百姓选出一最好看的花灯为今年灯魁,而赢得灯魁的灯坊定受百姓追捧,来年生意自是源源不断,所以不仅是并州城的灯坊,就连周围其它州县的知名灯坊都会来此一聚,斗灯魁。
□□开始之前,常嬷嬷早已派人在天一楼订了一观赏的好位置,叶寒一行人刚一落座,就见花灯□□的先头队伍伴着锣鼓喧声迎头而来,为看得清楚,叶寒不由站了起来,将窗户大开,各式花灯一一入了眼。
叶寒来这异世这么久,今夜算彻底开了眼见:谁说古代落后技艺低下不如现代工艺先进精湛,就拿那长云龙灯来说就可秒杀现代人引以为傲的高科技。
长云龙灯自然就是以龙为样式的花灯,长有三四丈,底为镂空木架分由八人才可抬动。从龙头到龙尾无一不是精致至极,龙眼灵活转动若真龙附身,龙身起腾云驾雾之势,上下起伏摇摆,连带着半丈长的金色龙尾扑腾舞动,可不真是龙入人间嬉上元。
除却这精湛可媲美天工的制作手艺,最惊艳之处还是在于那龙身金鳞的细节上:龙身长达三四丈,其覆盖全身之鳞片至少超过上万张,每张鳞片大若桃核、小若指甲盖,沿着龙身大小整齐粘贴在上,其内明烛一照,随着龙身摇摆金麟起伏,光芒万丈,栩栩如生,宛若真龙。
若没个一年半载,若没极度的细致入微,难成此番精妙绝伦之工艺,叶寒不由佩服起这制作长云龙灯之人,但更让她佩服的是龙身内的防火设计,这年头没电灯通电照明,只放明烛这样的明火在内照亮花灯,却经亮不燃,可见其工艺水平到了何等高超之水平。
长云龙灯一过,而后争奇斗艳的花灯也是精彩,有凤凰于飞翩然而至,万彩轻羽压单雪,又有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大吼而来闹人间,还有嫦娥抱玉兔下凡赏人间乐事,一忘广寒宫门寒……
太多的花灯接踵而来,可真谓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楼下的热闹太甚,冲撞得叶寒双眼有些受不住,便关了窗户与青川坐下喝口茶歇息一会儿,可茶还未喝完半杯就听见楼下锣鼓喧天的热闹被另一种凌乱慌张的喧嚣打破,女子凄厉的惨叫强行中断了浩浩荡荡的的花灯□□。
叶寒与青川走至窗前,轻推一细缝在上旁观,只见大街上一衣衫褴褛的女子趴在地上,在她前方有几个抬花灯□□的人也跌落在旁,估计是这女子跑得太急冲进了花灯□□中不小心撞倒了人。
那女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容貌虽有几抹垢色但也难掩其清容娟秀之姿,只是双眼恐惧太深花容失色不少,所以围聚在周围的人也只看到她的蓬头垢面与狼狈不堪。
因是站在高楼之上,叶寒很轻易看见从人群后飞快跑过来的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口喊恶语,手中更是拿着棒子木棍叫嚣着狠话,不用猜就知道这群人是冲这跌倒在地的女子来的。
那女子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嚣声,不由浑身一抖,也不管身上疼痛难忍还是艰难挣扎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前扶起被她冲撞在地之人,匆忙道了几声“对不起”就准备往人群外跑,可人群聚集太多若墙似壁,那女子明显体力不支没跑几下就又跌倒在地了,正好便宜了冲忙跑过来的那群人。
一衣着玄色镶金边的粗壮男子从这群人中走了出来,看其他皆统一青布麻衣的打扮,不难猜出这人就是这群人的头,只见他上前几步抓住地上女子的头发,然后用力往后一拉扯就扔在了人群分散开的空地上,接着就对着那女子拳打脚踢一番,嘴里还恶狠狠撒着气骂道:“让你跑,老子让你跑!你拿了老子的钱就是老子水柳阁的人,就算你死了老子也要把你尸首埋在水柳阁门前垫脚!”
这粗壮男子应该用了十足的力踢打那女子,那女子虽努力挣扎避着拳打脚踢,但还是被生生踢出几口黏稠的热血出来。即便被打成这样,那女子依旧强犟着嘴,口里声声说着,“我把钱还给你们了,我没拿!”
不说还好,这一说也不知怎么就犯了那粗壮男子的逆鳞,打着那女子更起劲,周围有些人看不下去,纷纷出言为那女子说上几声好话,可越是有人替那女子说情,那粗壮男子打得更狠,嫌手脚打累了也不解气,直拿过一旁手下手中的木棍举起就往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子身上砸去,还好这群打手有几个知轻重的人,连忙拦下那粗壮男子劝道:“老□□,今日上元节人多眼杂,若真打出人命来,你我、就连水柳阁恐怕都吃不了兜着走。”
粗壮男子恶眼环视了一周围聚不散的人群,思量了其中厉害,于是朝地上那女子恶“呸”了一声,扔掉手中木棍说道:“算你命大,等回水柳阁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完,那粗壮男子就叫手下把那女子拖回去。那女子虽被打得不成人样,但还有几分清醒,听见那老□□要把自己带回水柳阁,立即如临死的鱼使劲挣扎着最后一道的求生,凄惨哭诉道:“我没拿你们的钱,我不跟你们回水柳阁!我没拿你们的钱,我都还给你们了……我真的没拿你们的钱……我真的没拿……”
或许是那女子被打得太过凄惨,亦或是那女子被拖走时的惨状太过可怜,也可能是那女子口中逐渐绝望的话语唤起了人心底中那一丝正义,然后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人大声喝止道:“等等!”
然后就见一文人打扮的黎衣书生走出人群,面容普通但满身正气凛然,丝毫无惧这群腌臜之辈的拳头与棍,“那女子口口声声反复说着未拿你水柳阁的钱,你水柳阁凭什么抓人?”
粗壮男子恶眉压沉了脸,凶气外露吓得旁边二三岁小孩连忙把脸埋进了父母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与那文弱书生对峙道:“哪来酸秀才,也敢管我水柳阁的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水柳阁在这并州城怕过谁?”
书生体型瘦弱虽不及这一帮打手健壮,但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凌驾于这一群宵小之上,邪岂能胜正,“在下张定,一介无名书生而已,虽有幸多读了几本圣贤书考了一举人之名,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若见不平之事,在下愿以单薄肉身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不平之人求一个公道清白。”
粗壮男子也是一惊,顿时不敢放肆。因本朝有命,凡考取秀才及其以上功名,见官皆可免跪,受正九品官员礼遇。先不论这人是真是假,若真不小心打伤了举人或弄出人命,官府必严责追究,到时别说是他一小小百姓,就算是水柳阁也难逃一劫。
为今之计,只有先礼后兵,先看看这人举人身份是真是假,若让他瞧出不是,他准第一个弄死他。
粗壮男子忍下心中不快,抱拳足礼道:“先生既是读书人,自是明白银货两讫之理。这女子先前在街上卖身救父,我水柳阁出了十两纹银将之买下,她拿了钱救了亲父现在却反悔了要跑,我水柳阁落个人财两失,你说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我没有!”那被打得满口是血的女子重喘着气却愤然一声吼道,好似要吼出自己所受的冤屈一般,“那十两银子我分文未动,早早还给了你,是你们水柳阁仗势欺人,欺我一弱女子不懂齐文,骗我签下卖身契入水柳阁为妓,我不从所以才逃出来的,我没拿你们银子!”
“你这贱货给老子闭嘴!”粗壮男子被当场打脸,转过头对手下吩咐道:“还不快拿东西把她嘴堵上,听得烦人!”
书生几步上前挡在那女子面前,呵退周众一群打手,护住那气息奄奄的女子,对粗壮男子说道:“天有天理国有国法,既然要求个天理公道,就让你说你的冤情她说她的冤枉。你将她嘴堵上又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你做贼心虚不成?”
腹有乾坤气自浩然,书生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粗壮男子说得哑口无言,与他同一伙的打手也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站着不动。
书生站在那女子面前,叶寒这个方向刚好能看清这书生面相,她认得出此人是刚才被那女子冲撞在地的几人之一,也是那女子明知身后豺狼渐近却不先逃之,而是先将人扶起来赔礼道歉的那几人之一。
叶寒瞧这书生的为人和行事,料想刚才围观这么久已彻底弄清了此事大概原委,此番出手应是已有万全之策救下此女。方才听见此人是举人之身,叶寒转头对青川打趣道:“并州苦寒山高水恶,没想到却出了如此多的英杰正直之士,料想应是你赫连将军治理有方之功。”
青川回之一笑,叶寒说完又连忙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青川脸上笑容却渐渐凝固生冷,回想着那女子刚才说的话“不懂齐文”,胸下心思立马飞出了几重猜想来,不由猜想出了一丝握不住的害怕,他不由望着叶寒看得正入神的脸庞,双手欲动带着她速速离去,可又怕她问为何,而他却说不出只因那女子说的是夏国口音。
围聚的人群一侧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书生上前蹲下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那女子扶起来,拿了帕子擦去了满口血,又找一旁店家要了碗热水喂她喝下,且等她恢复了点血色才关心问道:“姑娘可告知在下,水柳阁是如何骗你签下卖身契,可有什么证据?”
那女子捂着被踢伤的胸口,轻喘着气想了想,绝望摇了摇头,只说道:“我本是夏国人,因战乱全家逃至并州。可家父年迈一路长途跋涉染上了重疾,无钱无亲,小女这才跪街卖身救父。可这水柳阁的老鸨欺我不懂齐文,哄我只是去为奴为婢,却在卖身契上暗做手脚,将原是五年的活契变成了一生的死契,入阁第一天就逼小女卖笑卖身。小女虽命薄身贱,但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也是读过《女德》《女诫》十书的,怎会入贱籍为奴辱没了我苏家门风,我爹知道后不顾重病缠身就小女卖身的十两银子还给了水柳阁,可无奈水柳阁蛮横无理,硬是不将小女的卖身契还给我,小女无法这才逃了出来。”
听着那女子说起夏国时,青川本能看了一旁的叶寒,见她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因此联系起夏国的某人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那女子诉完一身悲惨,周围已有心软低泣之人,可那粗壮男子却睁眼说瞎话,有恃无恐反问道:“我水曲柳逼你卖身?我水曲柳在并州城是干的陪脸卖笑的营生,全城人谁人不知,你当初卖身入我水曲柳时心里难道就真不知道会干这个?还有,你说你爹将银子还了回来,可有凭借,可有人看到?反正我水柳阁可没见到那十两银子,倒是你爹来后却无端少了几百两银子,不会是你爹顺手偷的吧?”
“我爹一生清高,怎会做如此下流龌蹉之事?明明是你水柳阁仗势欺人,颠倒是非……噗!”说得着急,一时气怒攻心,那女子竟生生被气得吐出一口热血出来,气息奄奄,就差一口气上不来见了阎王去。
周围见那女子被欺负成这样,也纷纷指责起这粗壮男子的无脸无皮,可这粗壮男子本就市井中混大的,这些人的酸言恶语于他不过春风落下几滴雨点,毫无作用,只要那女子的卖身契在他手中,这件事就算捅到府衙去他也占着个理字。
在这耽搁这么久,粗壮男子也没了耐心,开始指使手下把那女子带走,那文弱书生自是不让他如愿,有理有据道:“官府抓人尚有一纸文书,你水柳阁不过一区区妓院青楼,有何权利敢逼良为娼!”
这粗壮男子在妓馆青楼混职龟公多年,碰见这种事多了早有了一些准备可应付,直接将怀中卖身契亮于众目之下,说道:“本朝《人律》有云,凡卖身为奴者,主家拥有其所属一切,若逆主逃跑,主家可随意追捕生杀。此卖身契就是此女自愿卖身于我水柳阁的凭证,我抓我水柳阁的人,天经地义,又何来逼良为娼一说?”
律法如是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此女被水柳阁给诓骗了,可卖身契在他人手中,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众人虽恨水柳阁无耻但也无可奈何。那女子也是绝望至极,双手紧紧抓着文弱书生的胳膊,她纵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此时的冤情,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眼前此人,抓紧她最后一根救命草,还望他莫放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