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昏到夜幕,金影错叠的暮光有着夏日特有的火烈性子,依旧耀眼高高在上,即便将要日落西山也不肯低下它高傲的姿态,宁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肯灰头丧脸地离开。当余晖燃尽的一刻,如飞蛾奋不顾身扑向火海,油尽灯枯时的辉煌绚烂,下一秒便是坠落下西山的灰飞烟灭,然后瞬间夜至,皓月压星辰。
从黄昏到夜幕,叶寒便一直呆坐在屋中不动,眼看它黄昏到,眼看它黄昏灭,眼看它摔得粉碎、摔出一片黑夜至,然后仰望着满穹的夜悲诉着它的不甘。可不甘又能如何,叶寒双手捂着层层衣料下凸起的小腹,只能是空余凉恨伤心头罢了。
江流画坐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肚子的难受,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她本在抚琴院待着好好的,却突然有一丫鬟着急忙火而至,说是小叶不好了,她听后立即扔下手中针线奔跑至合璧庭,然后才被常嬷嬷告知了实情–––原来小叶已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午时的一番玩闹话没想到真一语成真,却突然让人读懂了“造化弄人”这四字。
青釉小碗中盛放的鸡汤又冷了,仍是一口未动,丫鬟又悄无声息换上一碗新热好的鸡汤,江流画看着呆坐良久的叶寒,手贴在碗缘试了下温度正好,然后端起来劝道:“小叶,吃点东西吧!就算你不饿,你也得为你肚中的孩子想想。”
叶寒听着不由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双手交叠在上有些温暖,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这微隆的腹中竟然藏了一条小生命,真是让她猝不及防。
三个月!
当常嬷嬷跪在地上不得不吐出实情时,她才知自己糊涂了有多久。
算下时间,这个孩子应该是在西岭梅庄时怀上的。
震惊吗?也有,只是惊后想想又不似最初那般惊愕,梅庄那几日不知节制的入骨缠绵,怀上应是自然,即便有幸未中,就凭青川频繁的求欢次数,怀上也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至少对她如是。
叶寒谢绝了江流画的好意,转头对战战兢兢站了一夜的常嬷嬷,异常平静说道:“常嬷嬷,去帮我请个大夫来吧,让……”
叶寒一话还未说完,就被常嬷嬷“扑通”跪地声打断,面色悲恸,声音被压成一种惊慌失措的嘶哑,极力劝阻着,“夫人,这可是您与王爷的孩子,不能不要呀!您就算要了老奴这条命,老奴也绝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夫人三思!”
常嬷嬷一番声嘶力竭之言,坐在叶寒旁边的江流画多少也起了些许动容,开口探寻着她的真实想法,“小叶,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夜深了,灯冷了,明烛生光生暖但暖不了人心生寒,叶寒看了眼跪趴在地哭颤不止的常嬷嬷,再看了一眼染上少许担忧的江流画,幽幽说道:“流画,连你也以为我不要这个孩子?”
尾音上翘的语音,如嘴角眉眼间的轻轻上扬,是带着希冀与欢愉的明亮色彩,顿时驱散了常嬷嬷与江流画两人身上环绕的阴沉灰色,还有不敢相信的难以置信。
江流画有些个惊到,“小叶,你找大夫……不是为了打胎?”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跪在地上的常嬷嬷,只是她没机会说出口而已,但她那双经历世事的老眼却代替她问了出来。
夜凉了,可双手护住的小腹却是那般温暖,叶寒低头温柔浅笑,似三月春晖满园,“我什么时候说过找大夫是为了不要它。”
叶寒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江流画与常嬷嬷立即隔空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着心里的惊讶、惊喜还有深深的质疑。
“那你刚才为何要让常嬷嬷请大夫?“
想着流画方才对自己的“误会”,叶寒没好气笑了笑,反问着,“你说我请大夫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等江流画回答,叶寒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自己微隆的小腹,边温柔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是长在我身上的一块肉,我怎么会狠心不要它。倒是你这个当姨母的乱说话,也不怕吓着你这小外甥。”
听叶寒这么一说,江流画有些个发懵,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同样发懵的常嬷嬷,缓了会儿才捋清走错了的思绪,不由愁去喜来。
确实,好像从一开始到现在小叶都从未说过不要孩子之类的话,反倒是她与常嬷嬷胡思乱想以为小叶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会在听到小叶说要请大夫时,想都未想便以为她找大夫是为了打胎,这才有了刚才这么一出闹剧。
说真的,叶寒这个决定对江流画来说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她了解小叶的脾气,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而青川之前做了这么多让小叶难以容忍之事,小叶居然能心甘情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着实让她有些想不通。如此与小叶性情不相符合的事,也怪不得她会误解小叶,更怪不得连一向精明的常嬷嬷也看错了眼。
不过,江流画看着一脸慈爱双手护着自己肚子的叶寒,初为人母的喜悦不言而喻,可眉弯处吹不散的愁绪也同时掺杂在她这份喜悦里,也不知这孩子与她究竟是福是祸,江流画还是有些担心。
“小叶,你真想清楚了?”江流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有些事情越早做决定越好,这样对这个孩子对小叶对青川都好。
叶寒抬起眼来,眼中清明似明月两轮,透着明确的坚定,“流画,你了解我的性子,既然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你放心,我不会后悔。只是……以后你小外甥的小肚兜小衣服,都得麻烦你这位姨母了。”
江流画听后,自是眉开眼笑应下。无论小叶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与江流画说完话,叶寒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常嬷嬷,让一旁的丫鬟扶她起来,诚意说道:“常嬷嬷,前段日子是我太过任性,做了一些糊涂事,委屈你了,还请你不要介意。如今我有了身子,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叶寒先在这里谢过了,还望你莫要入心。”
“夫人言重了,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见叶寒起了身竟然朝她这一下人行了一礼,常嬷嬷哪受得起,连忙推拒,双腿下意识又想跪下,好在双手被丫鬟搀扶着,这才免了一跪。
庭外不闻蝉鸣蟋蟀声,这夜果真是深了,叶寒打发了江流画回去休息,今日她在合璧庭陪了自己这么久,劳心劳力定是累着她了。待江流画离去后,叶寒还是让常嬷嬷去请一大夫来,她初为人母,今日才知晓孩子的存在,多少有些不放心,还是请一大夫诊断一下才能安心。
不过想想还是罢了,叶寒喊住常嬷嬷说道:“看着夜色深朦,估计亥时将尽,这城中的药堂应早闭门歇息了。你还是明日起个早,麻烦大夫来一趟吧!”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吩咐,自是应下,可经过今日这一出她心底多少有些把握不稳,王爷之前做了太多的错事:不顾夫人意愿强行娶了夫人,暗中派人在夫人茶水中下药,还向夫人隐瞒她有孕一事,如今事事皆发,夫人都知晓了。可按夫人爱憎分明的性格,夫人怎会如此云淡风轻地接受有孕这件事,风平浪静太过异常,她怕有一场山雨欲来。
第二日,叶寒看见进了合璧庭的大夫很是诧异,但转眼便回归了平静。昨日这一出恐怕早有人传信去了军营,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解白的出现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怎么,我这胎不稳吗?”解白诊脉已有了半盏茶的时间,神色如常不苟言笑,叶寒初为人母有些个担心过度,所以忍不住开口问道。
解白缓缓收了手,说道:“胎儿很好,你无需担心。”
叶寒听后凝眉舒展,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点小担忧和好奇,“可我怎么一点妊娠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若是有孕吐之类的反应,她也不会被瞒了三月之久。
“并非每个女人怀孕时都会孕吐,你只是情况特殊而已,并无什么大碍。说不定是你肚子的小家伙心疼你这个当娘的,舍不得折腾你。”
解白性情孤僻高冷,很少能见他亲和霁月的一面,今日如此和颜悦色与她说到,叶寒自是领他这份情,笑着谢过他大老远跑这一趟。
解白点头回礼,有心想提点叶寒一句,“不过怀胎十月,母子一心,你心里的郁结若释怀不了,时间久了,对孩子毕竟不好。”
叶寒与青川之间的事,他作为过来人看得清清楚楚,一段强求而来的情缘,一根红线强行绑住了叶寒,而红线另一端却紧紧握在青川手里,他是如愿以偿了,可却委屈了叶寒,不由出言说道:“你现在若不想要,还来得及。”
解白还是“不懂世事”,从手边药箱中拿出一青花小瓶放在四角矮案上,说道:“你只怀孕三月,胎儿不大,这药吃了不疼,也不会伤到你身子,三日便可干净完事。”
叶寒微垂着头浅笑着,至始至终未看此药一眼,轻松调侃一句便转移了此时的尴尬与凝重,“上一次你给我避子药,这一次你又给我去胎药。都说医者父母心,解神医,你这父母心应是继父后娘的吧?”
被叶寒拐着弯骂了一圈,解白听后也不恼,径直取走矮案上的药瓶放回了药箱中,合上,然后说道:“这孩子,你真决定好了?”
他不是个好奇心重之人,只是与叶寒相识了久了也多少知道些她的性子,本以为这药应是她所需所求的,没想到他还是误作了一回坏人,看来是他想多了。
三个月大的胎儿应该有手有脚了吧,叶寒抚着微隆的小腹心里想着,认真点头说道:“这毕竟是我的孩子,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舍不得。”
“我懂。”解白看着叶寒微隆的小腹,眼中竟也生出难得的柔情慈爱。
“你不懂!”叶寒一抹苦笑否认了他的话,无论是已说的还是未说的,放在小腹上的手紧紧护着她未出世的孩儿,“解神医,你不会懂的!”
叶寒摇头坚定再次否定着解白的不懂。
他不会懂在他面前的叶寒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叶寒,而是一个来自现代名叫叶鸢的普通女子,他也不会懂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荒诞之事,他更不会懂在这陌生的异世里她的挣扎、她的苦楚、她的孤独。世间偌大,千人万户,千屋万檐,却无一处是她的归属。在现代的亲人她再也见不到了,就如同这一世去世了的叶家父母,都成了回忆里的一部分,都只能存在于她的梦里。
她太孤单了,她想要一个牢不可破的陪伴,而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依赖,与青川无关,与谁都无关,这是她的孩子,是与她血缘相亲的孩子,是她在异世孤苦了十余载得来的盼头,她怎会舍得不要它。
“如此也好!”叶寒脸上的母爱骗不了人,她刚才对那瓶去胎药的置若罔闻的态度,解白便知晓了她的决定为真,于是提笔开了一记保胎方子交与叶寒,并嘱咐道:“你已有三个月身的孕,按理说胎儿稳当,应无大碍,但你年幼便操持家务,身子骨还未长好就被重活所累,导致血气不足胞宫生寒,本就不宜生养,若不是喝了大半年的玉清散调养好了身体,你也不会这么快有孩子。这药方是针对你的身子开的,既能安胎也能调养你年少亏损的身子。”
“有劳解神医了。”叶寒感激接过,她早年在云州时便因月事不准去看过大夫,特意嘱咐她不能受寒,否则难有身孕,所以在成亲最初时才会用性寒的莲子茶避孕,只不过世事难料,青川上战场前求她别再喝莲子茶,所以当她停了莲子茶时,她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避是避不过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刚才听他提及到了玉清散,叶寒还是想再谢他一次,“那次在军营,解神医有心提醒我日常所喝茶水有异,是我愚钝一直未参透你话中禅机,平白浪费了你的一番心意。虽然已时隔久远,但你的好意,叶寒在此还是想说声谢谢。”
解白笑笑,收了脉枕,然后认真问了叶寒一句,“这玉清散功效霸道,调养次于动情,你喝了大半年的玉清散,身子有了这么明显的变化,你难道一次就没怀疑过?”
“……”,叶寒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实话实说道:“说没怀疑过,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从未想过,他会这般对我罢了。”
因为相信,相信她与青川八年时光堆砌出来的感情,相信他们一次次患难与共积累下来的信任,相信她的真心付出即便不会换来他的回报,但至少也不会被他粗暴以对。
她待他如亲弟,爱他疼他,愿意为他甘心冒险东去北上,是这种几乎无条件的信任迷住了她的眼睛,即便青川强娶了她要了她的身子她也从未真正动摇过。
可终归是她太自信了,盲目近乎于自欺欺人,明明身子情动异常,敏感得就像得了病一般,却选择逃避不愿信。
其实在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她也曾怀疑过自己可能是因为中了春/药的缘故才如此饥渴难耐,还是因为……她真在朝夕相处中生了对青川不该有的情愫,所以才会对他的求欢有如此热情的回应?
可终究,终归,终是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噬骨缠绵还是欺骗伤人,都让它们都留在梦里吧,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免得心绪生乱伤到孩子。叶寒低头轻轻摸着自己微隆的肚子,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