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岭余脉,半腰清河。
青山凉了夏日暑热,缭绕云雾减了白日刺眼,人一入了清河小镇,恍若时光倒流,一下从并州城炎炎夏日回到了春日韶光明媚时。只见满山杏花未落春不尽,一条小溪蜿蜒半分了山下的十里杏花林,溪对面淡红褪白的胭脂杏蔓延至远处没个边际,小溪对面叶寒半倚在低矮春榻上,头上几枝□□杏花俏皮探头,剪碎了的明媚春光斑驳落了叶寒一身,不时林间清风徐来,粉杏娇柔受不了清风戏弄,几下花枝乱颤便纷纷如雪落下,再抬头,头上杏花已稀疏如影。
昨日出了合欢馆,叶寒并没有直接回端王府,而是改道去了离并州城较远的玉河镇,决裂那夜青川曾说过想带她来此处散心住上几日,她当时没做细听,没曾想今日却成了她的暂时避难之处,着实有些讽刺。
“怎么,还想着昨日之事?”小叶都在这儿呆坐了一下午,江流画还能看不出她的心事,伸手拾去她头间青丝上的杏花瓣,打趣道:“既然这么怕青川,昨日又何必跑去妓馆惹他生气?”
叶寒面色半凝,有些个不服输,强言嘴硬道:“谁说我怕他了?”她才不怕青川,明明是青川对不起她在先,她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
虽听叶寒这么强词辩道,可江流画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迟疑和底气不足,戏谑一笑追问道:“既然你不怕他,为何昨日不直接回府,反而躲到这山高路远的玉河镇来?”
“我那是……”,叶寒被问住,顿时一语噎在喉咙说不出话来,脑子转了一下自圆其说道:“城中暑热,我这不是怕你们热到,专门带你们来玉河镇避暑吗?”
小叶这急中生智的小聪明真是说来就来,江流画听后不由“噗嗤”一乐笑了出来,回道:“这好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那我还能说些什么?”
平日里都是她打趣流画的份,可今日突然反被流画打趣,叶寒也终于吃了一回黄莲苦,腹有千语口齿再伶俐也反击不回一字,最后气不过竟幽怨剜了抿嘴偷笑的流画,羞恼道:“你到底是我这头的还是他那头的?”
林风骤起生寒,原已是暮日生烟时,“秋实,鹿腿还没烤好吗?需要我帮你添点柴禾不?”
叶寒慌忙站起身来朝秋实走去借此避掉此时的尴尬,零落在衣袂间的杏花瓣散落了一地,好似一场避不开的桃花劫,江流画见状淡笑不语,他人自有他人福,尤其是小叶感情上的事她还是少做干涉,省得再增加她几重烦恼。
斜阳黄昏暮,又见炊烟起,小溪潺潺流过,一半倒映着山色翠碧,一半倒映着杏花妩媚,晚风一起波澜后,一枚小小的浅月也渐渐落在了山色杏花之中,说着春正好,莫辜负。
人有愁绪满怀,唯杜康可解,叶寒便唤来站在三丈外的丫鬟要了几坛陈年佳酿,可酒还未到常嬷嬷却笑意盈盈先来,丝毫不介意叶寒的一脸冷色,恭敬说道:“夫人,老奴听闻您今日想要饮酒,所……”
“怎么,我喝个酒还需要常嬷嬷你同意吗?”未等常嬷嬷说完,叶寒便失了耐性,没好气直接打断了。
常嬷嬷估计也没想到叶寒如此直接,估计还气恼着自己昨日的通风报信,不由越发恭谦起来,附和着叶寒的话说着,“老奴不敢!老奴前来只是想与夫人回禀几句,这杏花别馆离镇子有些远,而且此时日头也已偏晚,现在派人去镇上买酒估计酒肆都关门了。”
“所以呢?”叶寒直接替她把话挑明,省得拖拖拉拉说个半天,平白起了半肚子不快。
被叶寒如此大庭广众不留余地地顶了回去,常嬷嬷虽依旧赔着笑但心里多少起了些尴尬与窘迫,连等在三丈外的丫鬟婆子听见叶寒的怒话后都不由纷纷低下了头,生怕再惹之不悦。
江流画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叶寒做得有些过了,连忙扯着她衣袖使着眼色让她见好就收,叶寒面色这才松动几分,咽下心中怨气,勉强平静回道:“常嬷嬷有什么酒直接拿出来吧,再耽搁这好不容易烤熟的鹿肉就凉了。”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半丝体谅,立刻喜色上脸,连忙让站在三丈后的丫鬟把东西端上来,“夫人,馆内虽无陈年佳酿,但这新出的杏花米酒倒也不差,味美微甜且不上头,再加上晚杏特有的花香,老奴想,这杏花米酒,夫人应是会喜欢。”
两坛杏花米酒被放在了席上木案上,叶寒不看僧面看佛面,虽不能对常嬷嬷继续“恶言以对”,但也绝做不到喜欢,只能淡淡说了句,“常嬷嬷有心了!若是无事,你便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常嬷嬷小心看了叶寒发硬的侧脸,无奈低头回道:“是!”
常嬷嬷走了,叶寒把等在三丈外的丫鬟婆子也一并遣散了个干净,省得碍眼,江流画知道叶寒心里的委屈,所以对她刚才所作所为也甚是理解,笑着打趣道:“你呀!真是……”
江流画这不切事宜一声轻叹却莫名勾起叶寒几分玩笑,“你唉声叹气干嘛,难道这儿杏花不美,秋实烤的鹿肉不香,还有这杏花米酒,也不美?”
说完,叶寒仰头就干下一碗杏花米酒,果真是清冽回甘,口齿鼻息间全是杏花馥郁好闻的香气,这才喝了一碗,她仿佛就醉了,醉倒在这一片似杏花春雨江南的晓梦中。
酒解天性,叶寒一碗便喝开了,然后拉着秋实和江流画一起连干了好几碗,边吃着烤得焦黄滋滋冒油的鹿肉,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三人无一吃得酒酣胃饱。
叶寒突然凑到江流画面前,一手拿着酒碗一手在她眼前晃悠,略带醉意问道:“流画,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流画也是半醉半醒,伸手打下在晃花她眼睛的东西,意识不清回道:“这是五。”
“不对!”叶寒摇了摇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手中的酒,对着醉趴下的江流画解释着,“这不是五,这是我的手,知道吗?我,的,手!”
叶寒挣扎着身子站起,在这如同云州才有的杏花春雨中骤然起了不合时宜的春愁,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的手,我的双手,我能靠它赚钱养家糊口,也能靠它养活其他人。虽然赚得不多,可是我很知足,不求人也不靠谁,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我在端王府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叶寒吼着一把摔碎了手中的酒碗,突然怒从中来,脸上却满是凄凉,“我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张着腿在床上被他弄。这样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青楼中的妓子,至少人家陪酒卖笑还有个赚钱赎身的念头,而我呢,我都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指望盼头。嗯……不对,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她们还有权力每夜选择跟谁上床,而我呢……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只要他想要,我何时可以拒绝过……“
林间的晚风起了,缭缭白雾不知从何处冒出,随风弥漫了整个杏花林,似身在九重桃林仙境,又似东海蓬莱梦游,似醉非醉,似梦非梦,唯有晚香杏花浓。
许是叶寒愁绪太多,酒也不能解她千舟愁,又或许是她酒量不错,当江流画与秋实一一醉倒趴在一旁时,她还能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双手抱着酒坛在空,仰头汲取着坛中最后一滴美酒,可左等半晌悬在缘口处的那一滴酒怎么也不落下,叶寒等急了便失了耐性,本就站不稳的腿踉跄一晃,酒坛落了手滚到了一边。
杏花林白烟雾缭,溪水潺潺静幽流过,水雾湿了杏花衣,也迷了叶寒因酒本就朦胧的眼,脑袋也开始发昏起来,虽不至于醉倒在地但也是醉意上头,意识不清,恍惚间她好像看见小溪对岸站了一个人,雾气笼罩了他一身,容颜如云中迷,让人看不清他/她究竟长什么样。
叶寒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使劲眨了几下自己迷朦的双眼,忽有些个奇怪,怎么对面那个人有些像青川呀!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军营吗,怎么可能在这儿?可惜云雾如层层轻纱遮目,她掀不完面前的浓雾云纱,看不清对面究竟是谁,亦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也逃不了这如迷雾般的困境。
醉酒的身子本就不灵便,晃晃悠悠一不小心踩空,叶寒反应不过来无法自救,只能随着身体的重力向下跌落。叶寒看着身下倒着的酒坛,暗叹不好,这回她就算小命不保,也至少伤筋动骨几个月,哎,人倒霉果真是喝口水都塞牙缝,她认命了!
这时幽静的溪面忽起一阵水波晃动,然后就见溪上层层浓雾被突然一下撞开,但又很快合上,一切如旧,然后再看向杏花树下酒香酣浓处却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抱着将本应跌落在地的叶寒在怀,只可惜一旁的秋实江流画早已醉得一塌糊涂,不醒人事,自是看不见眼前这一幕。
看着地上倒着的酒坛,青川真是心有余悸,但凡他慢了一步,这酒坛定会撞得姐姐一身青紫,然而这惊险一切,怀里的人儿却浑然不知,酒酣正浓,睡得好生踏实。
这厢,常嬷嬷也正领着藏在不远处的丫鬟婆子连忙赶了过来,若是刚才夫人真出了什么事,她真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王爷,是老奴来迟了,老奴没照看好夫人是……”
“嘘!姐姐睡着了,别吵到她。”
青川扯下身上的披风给叶寒盖上,边轻声一语制止了常嬷嬷的话,生怕吵醒她。他可是记得姐姐的起床气有多重,有时候可以气得一整天都不理他,真够狠心的,当然现在也是、更是。
“嗝!”
怀中睡着的人儿突然打了一个酒嗝,青川吓得心漏半拍,生怕她醒了看见自己又说出些伤人的话,不过好在姐姐打完嗝后,头在他怀里拱了几下找到个舒服暖和的位置又继续睡了过去,全然不知周围有何人,发生了何事。
看着怀中熟睡的叶寒小脸酡红满身酒气,青川眉眼间不禁起了担忧,低声斥问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常嬷嬷听话,淡定回道:“王爷请放心,这酒只是米酒,喝多了不会上头,老奴只是在这酒中放了少许安神的补药,不会伤到夫人的身子和她腹……”
“行了,如此我便放心了。”林风再起,青川抱紧怀中的叶寒准备带她回屋休息,临走前,看了眼这一地的乱七八糟以及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人,想到姐姐对这两人的看重,还是随□□代了一句,“夜深寒重,我先带王妃离开,至于这两人,给她们找间屋子就行。”说完,青川腾空一起便跃至杏花林上,抱着怀中人儿往屋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