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走了,这偌大的合璧庭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空旷寂寥之中,人置于其中若一粟之于沧海,又若蜉蝣之于天地,此种天地无穷的旷然之感唯超然物外的出尘之人才可感之得出,而对他们这种挣脱不了红尘束缚的凡夫俗子来说,只能平白辜负了造物者这一番良苦用心。
并州的夜凉了,经过白日的一番炽热焦烤等入了夜却越凉得瘆人,身如此心亦如此,叶寒强撑了一夜彻底没了气力,一身皮肉沉重如山挂在不堪重负的骨架上,疲惫难掩,心里更是苍老满生。她来到这异世已过了十年,实际上住在这具身体的灵魂早已是三十余岁的成人,能不老吗?
叶寒身心俱疲,瘫坐在榻上斜眼瞥见依旧长跪在地的常嬷嬷,嘴角浮上一抹嘲讽,“他已离开,你又何必再如此惺惺作态?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夫人!”常嬷嬷悲声一喊,更磕地跪着不起。
见之,叶寒不由更觉好笑,“我本就是一贫家卖菜女,当不起常嬷嬷您一声尊称。你还是随您的主子离开吧,我这里给不出您要的赏。”
常嬷嬷自知有错在先,无言为自己辩驳,但她也知叶寒明理的脾性,于是冒上一险直言求道:“老奴服侍夫人半载,虽相识不久主仆情谊不深,但老奴的性子夫人也必是了解一二的,绝不是贪权爱财之人。老奴现在这一席话,并不是强言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求夫人给老奴一盏茶的时间,让老奴把这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一说道清楚,到时夫人再做定夺也不迟。”
“听你语气,好似我错怪了你,也错怪了他?”叶寒仰望着天,好生想笑,那倒流回眼睛的泪水那般灼人,也是在嘲笑她瞎了眼吗?
叶寒拔下云鬓间那一枝开得正好的白玉茉莉,指甲一点一点扣碎花瓣枝梗,弄得满手花香四溢,亦弄得绿汁白沫污了满手,“常嬷嬷泡的秋梨水可真好,可怎么我这一屋的鸳鸯茉莉喝了常嬷嬷泡的秋梨水却萎靡打蔫,连朵好花都开不出来?”
自从知晓常嬷嬷在自己喝的秋梨水中下了药,她便再没碰过一口,都被她浇了寝屋中那几盆茉莉,否则以茉莉生命力这么强的植物怎会长不好开不好花?
“夫人有气这是应当,但老奴还请夫人暂时息怒,容老奴细细道来。”夫人不是不讲理之人,只是气怒上了头,有些个心愤难平罢了,所以刚才才会固执不听王爷解释。而她是二者的局外人,虽掺和进下药事件中,但与王爷相比,夫人还是有几分耐性愿意听她说道几句。
“老奴有罪,老奴受王爷之命,每日在夫人茶水中下了一种名为‘玉清散’的药。此药乃宫廷秘药,专是供皇室内眷所用,而且此药确实有让女子动情之功效。夫人服有半年有余,每每与王爷行房之时,其身子之异常想必最是清楚。”
所以她才恨,只要一想起自己在青川身下婉转承欢的情景,她便觉得恶心、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所以任由指甲扎破手心,只有身体上的稍许疼痛才能转移她心里的愤恨不平,才能让她保留住最后一丝理智。
叶寒讥笑一哼,“常嬷嬷,你不是贪权爱财之人,但你也不是卖主求荣之辈。你若话里有话直说便是,无需在我面前玩什么欲扬先抑的诡计,你知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被骗半载,常嬷嬷知叶寒不会轻易相信,于是继续将实情一一脱出:“此事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玉清散虽能让女子动情,但实则上也是滋阴补血的良药。夫人可觉得身子是否比来端王府之前要轻盈许多,头肩也不似以往那般乏重,手脚也不再似以前那般寒凉?”
说真的,叶寒真不想承认,可却无法否认自己身子确实有这般好转,她还以为是没受寒着凉的缘故,却没曾想到居然是这□□带来的功效,但她也不会因此心生感激。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三叩九拜谢谢你与你主子在我茶水中下□□?若他真有这么好心为何不与我直说,何必偷偷摸摸暗中下药?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这玉清散让人动情的功效,才是他真正想达到的目的,对吧?”
合璧庭屋宇那般大,人那么多,可里里外外竟听不见几步人声,来来回回的全是她一人的咆哮不停回荡,就好像是在嘲讽着她是一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竟然被自己最亲的人算计欺瞒如此,傻得可怜!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不是挺巧言善辩的吗,怎么这会儿却装哑巴不说话了?”
常嬷嬷越不说话,叶寒就越怒不可遏。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心间好似破了一个大洞,本已是血肉模糊不忍直视,可还有人挖开那血肉之处往里扎针撒盐,疼得她无处安放,只能大声发泄出来。
常嬷嬷连忙认罪道:“老奴不敢!老奴明知玉清散有令女子情动之效却未提前告知夫人,此乃老奴之过错,无言为自己申辩,甘愿受罚。更不敢替王爷求情,毕竟此事若无王爷首肯,老奴即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夫人的茶水里动手脚。”
真相永远是残忍的,水落石出之后更是不堪入目的触目惊心,叶寒闭着眼强忍下内心的悲愤,哽咽问道:“这药……我喝了有多久了?”
常嬷嬷不敢欺瞒,“从那日夫人不告而别逃去南平被王爷带回来起,王爷便下了命让老奴在夫人茶水中下药,直至今日,快有半年了。”
原是那日,原来已有这么久,听后叶寒心里一阵无力,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怨老天弄人,“那此药是否已……已……”
后面那话叶寒着实说不出来,还好常嬷嬷善解人意知她想问何事,急忙回道:“夫人无需多虑,此药对女子身体并无大碍,王爷也只是担心在行房之事伤到你,所以才命老奴在夫人茶水中下玉清散。”
八年情份,一朝被咬,这偌大的端王府内她已难再信一人,“常嬷嬷,你出去吧!你我毕竟主仆一场,你也算尽心尽力伺候了我半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件事你也只是受命于人,我不怪你。你走吧!”
常嬷嬷应声撞地,跪着不起,“夫人,老奴虽受王爷指派来服侍夫人,但自老奴进合璧庭的第一天起,夫人便是老奴唯一的主子,此生绝不敢叛主!”
好一凡掷地有声的忠良之言,可叶寒听见却觉得好生刺耳,轻笑一声说道:“主子?我叶寒不过是一无父无母的孤女,当不起你的一声‘夫人’,更当不起这端王府的端王妃。你还是早早离去,另攀高枝吧!”
“夫人!”
常嬷嬷又是长磕几头,血沁出额头,满眼悲恸不像是做戏,可惜叶寒已没有细细分辨的心思。
她累了,她什么都不想再追究,也追究不动,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大睡一场,也许等到睡醒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一场噩梦而已,自己还在云州,亦或者还在现代,这十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若是如此,那该多好!
自那夜把话说开之后,合璧庭内就再也没看见过青川的身影,不是青川不来见她,而是她不想见他。常嬷嬷不是表忠心,只认自己这一个主子吗?行,她就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守在合璧庭外的大门处,没有自己的允许,谁都不能放进来,包括青川在内。
昨夜一场暴雨过后,庭中绿幽的石榴树好似又深了几分,原来似星火若隐若现的石榴花也结簇成“燃”成一片,灿红如火甚是耀眼,像极了高高悬挂在碧空中的骄阳,而这并州的盛暑也终是来了。
江流画坐在叶寒旁边,很是担心此时郁郁寡欢的她。
那日小叶让她去斜阳巷检查学堂完工情况,还顺便让她一起把学堂招生一起都做了,她当时只觉得这太赶时间根本做不完,也不似小叶平日考虑周全的性子,但还是被她以怕耽误学童读书为由给说服了。去了斜阳巷后她当日自是完成不了,只好留宿在何嫂家中,傍晚陆知也突然而至说是来保护她的安危。当时她起了少女情怀,以为陆知是担心她独自一人在斜阳巷不安全所以才前来保护她,直至第二日她才渐渐品出其中的不对劲:陆知是怎么知道她在斜阳巷的?
如此深究一番,她这才知道小叶让她来斜阳巷的良苦用心。
小叶那日之所以这么煞费苦心让自己离开端王府来斜阳巷,还派人通知陆知来保护她,并不是因为斜阳巷治安不好怕她出危险,而是她要与青川摊牌,怕青川到时迁怒到自己所以才寻了个理由将自己支开,保证自己的安全,至于让陆知来斜阳巷找她,也是她对自己的另一层保护,她怕到时局势不受控制,至少青川看在陆知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功劳上,能放过她一命。
当她明白过来马不停蹄赶回端王府时,可还是晚了,腥风血雨早在昨夜便已结束,合璧庭只剩下腥风血雨后的萧索清冷。
“小叶,你若心里难受,就与我说说吧,放心,我不会笑你的。”家道中落颠沛流离,这世间的分离死别她都经历了一遍,自是比小叶更看得开,更清楚她心中此时的苦楚有多重。
叶寒听后勉强笑了一下,强作平常,“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
见叶寒强装无事不愿倾诉,江流画也不好逼她,只好说着其它,“那这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前事了结,得今日安稳,但还是得多想想明日之事。
“……不知道!”叶寒朝着头顶高得压人的屋宇长叹了一声,叹着前路未知的迷茫,叹着混混沌沌的今日,得不出了明白。
“那你与青川,你可想好如何处之?”江流画知这些话问得不合时宜,可有些事拖不得,尤其像这感情的事,趁早解决越好,否则越拖越误人。
叶寒低垂着头,大拇指不停扣着食指指腹,明显生着逃避,“流画,你今日怎么总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又不是圣人,哪能一下就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那你想要一个什么结果?”江流画握住她慌乱的手,继续问着。
叶寒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屋外的晴空万里广阔无际,心中好似豁然开朗,“我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周逍遥,不求情爱荣华,只图一洒脱自在,江流画知道这才是叶寒所向往的生活,于是真心为她出着主意,“你若想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毕竟是他命人给你下药,是他对不住你在先。”
听后,叶寒摇了摇头,脸上的笑苦得涩人,“你以为下药一事败露,他就会心生愧疚放我离开吗?若是这般,就不是他青川了。”
离开……谈何容易!
通过过去半载的夫妻生活,她算是彻底看清了青川对她的偏执–––他是不会放她离开的!就算回到去南平那日,她执意要走以死相逼,青川也不会放她离开。他不在乎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也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即便她真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想他也不会介意,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像一个物件属于他就行了。
见叶寒脸上气怒再起,江流画连忙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气了,对身子不好。”
“流画,连你也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才生他的气吗?”满腹心事无人可懂,叶寒一下起身出了门向夏日正深的庭院走去,待情绪稍稍平复之后,她看着眼前那一株开得灿烂肆意的石榴树才娓娓道来实情,“我不否认我气他命人在我茶水中下脏药,但这只是原因之一,而且只占我所气所恼中很小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吗?”
说到这儿,叶寒突然回过头来看看江流画,身后一树石榴花鲜红似杜鹃啼血,也像极了叶寒此时眼中的悲愤,可明明是悲痛欲绝的人说出的话却像天上的云吹过的风轻,轻轻淡淡却声声都透着恨,“与其说我与他决裂是因下药一事所起,倒不如说,是我苦苦压抑了大半年的怨需要发泄。你看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四方方的天,他把我困在这儿拘在这儿,墙外站着的都是他派来盯着我的人,而我则是被他关在墙内的犯人。他的所作所为可有半点尊重我,又有半点顾念曾经的姐弟亲情?”
叶寒打量着合璧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树,不由想起自己被他抓回来时第一次看见合璧庭的模样,白雪皑皑世间没了二色,只有一座巍峨的殿宇,也就是在这座象征着权势的殿宇里,她被威胁然后不得不妥协,又被强娶然后莫名就成了他的妻,他步步紧逼寸寸不让,而她节节败退被逼无路,那方鸳鸯帐里有太多她的怨气和无可奈何,说出来都是泪。
还有很多是她说不出口的,即便是流画她也说不出来:没有人懂得当她被青川压在身下时的负罪感,好似再大的雨再清的水都洗不掉她的满身罪孽。明明是她最亲最疼爱的弟弟,怎么转眼就成了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弟弟变丈夫,姐姐变妻子,弟弟操着姐姐,非射满她一肚子子孙液缠着自己替他生孩子,这不就是乱/伦吗,不是吗?
“小叶,别想了,多想无益。”即便小叶与青川已成亲半载,但她看得出来叶寒仍对青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而青川对小叶又是绝不放手……唉,真是一场孽缘!
听着江流画的劝,叶寒渐渐平息了怒意,紧攥着的手也缓缓松开,而手中,不知何时扯下的一簇石榴花生生在她手心捏碎成沫,满手鲜红似血。
合璧庭外忽传来几声细微的嘈杂声,很轻很短,但还是被叶寒与江流画听见,纷纷不由往外望去,却没看见个所以然:守在合璧庭大门外的常嬷嬷依旧如常,丫鬟婆子低垂着头站着不动,只是门边一角多了一个陈福,朝着被墙挡住的死角恭恭敬敬弯着腰不动,答案不言而喻。
江流画只觉得叶寒的手飞速从自己手中抽出,快得连她手指尖都没来得及抓住,就见她上前一步对着合璧庭外大声说道:“来人,给我备马车,我要出府!你们有本事一剑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爬也要爬出端王府!”
话音落下,墙里墙外立即陷入一片死寂,过了良久,才见一张纸鸢从墙后死角缓缓递了出来,陈福连忙接过,然后望着青川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转过身来拿着手中纸鸢为难看了一眼站在庭院中的叶寒。
江流画走近,对着叶寒小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叶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当猜到墙角后藏着的是青川时,这些伤人的话她便鬼使神差说了出来,虽泄了愤得了舒畅,可心里却好似丢了什么般,空落落不行。
不知不觉间,叶寒已走到合璧庭大门边,庭外的下人跪了一地,叶寒朝着陈福刚才望去的方向望去,人影无踪,低头再看着陈福手中那张纸鸢,皱皱巴巴,竹枝上残留着未干的浆糊,真够丑的!
“夫人,这是王爷亲手为您做的纸鸢,您看今日风和日丽,要不您试飞一下,看看能飞到多高?”陈福举起纸鸢小心说道。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抬起但还是落了下来,终究是心有不甘,冷声回道:“把这纸鸢给我撕……给我扔到其它地方去,别让我看见!”
最后那一刻,叶寒还是没狠下那颗心来,直接拂袖转身离去。江流画站在庭中看着叶寒进了屋子,心里说不出的感慨,这世上最是情字难以看清,现在连她这个局外人都难分清小叶对青川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