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晚算起,牛结草熬制的药已经喝了四五天,可青川的病情还是没有多大起色,一天多半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解白每日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探下青川和叶寒的脉象,通常久久沉思疑惑,说不出个所以然。即使曾经因牛结草而痊愈的秦婆婆也是一片茫然,解白反复问了几遍她曾经痊愈的经过,但还是一无所获,唯一能从她口中所知的就是她确确实实是吃了牛结草才治好了天花。
疑云未散,牛结草的药效到底有没有用再次被质疑,朱老夫子与花折梅都暗地里都追问了解白多次,甚至有暗示停药之举。解白犹豫,叶寒见青川病情不见起色也渐渐随之动摇,只有秦婆婆一人坚信牛结草能治愈天花,求着哭着甚至下跪多等几天。
众人本无良计,连唯一的神医也计穷,即使怀疑再深也无可奈何继续以牛结草治愈下去,可又多喝了一天的牛结草药汤后,当天夜里叶家就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昨天水痘还没有这么多,怎么才过了一天全身都长满了?”若不是半夜突然听见青川喊痒喊疼,双手还不停撕扯着衣裳,挠抓着胸膛手臂,要不然叶寒也不会看见这么惊人的一面。
解白连忙跑来,本想给青川把脉,可耐不住青川全身痛痒,人根本安分不下来,叶寒不由喊醒隔壁的朱老夫子人等过来帮忙,花了老半天才把青川用棉绳捆绑住,省得他伤着自己。
全身的瘙痒如千万只蚂蚁附身,一口一口地咬着自己的血肉,好似不把自己变成一具白骨不肯罢休。青川被绑在床上,只好轻微摆动缓解身上的痛痒,杯水车薪,好似案上之鱼做着垂死挣扎。
叶寒看着难受,除了轻声安慰几句无用话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听见青川一声声喊着“姐姐,姐姐”,嘴里喊的疼也没听过,她心里那番难受劲儿更是压迫着心肺挤压成一团,她根本承受不了,只好别过头去抹着不断溢出来的眼泪。
探着青川的脉象,解白神色凝重,如太行压顶,只重不轻,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念着,“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么混乱,就像是两阵交战。”
除了叶寒,就属朱老夫子离床边最近,解白的喃喃自语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接话问道,忧心忡忡,“解神医,青川究竟怎么样了?”
解白起了身,踱步走到桌边,神情不下凝色,可就是不说话,把屋里的一行人都等着着急火燎,尤其是花折梅最盛,若不是见他是屋内唯一的大夫,他早把他给砍了,省得他一直装,害得他们担心不止。
慢悠悠喝过两盏凉茶后,解白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面色上的凝重也轻了不少,“病人脉象紊乱,危而急,好似有两股力量在他身体里焦灼不下,结果不知。”
“说了跟没说,你就说句话,你能不能把青川治好?你要是治不好,你信不信我”
花折梅终于沉不住性子“陪”解白装下去,欲上前进行肢体交缠,谁奈朱老夫子厉声呵斥一声,又立刻如小猫收爪收了回去,站在角落恶狠狠地瞪着解白,心里早把他千刀万剐了几百回。
朱老夫子不顾年长与名声,诚意地替花折梅向解白说着歉意,解白本就是药痴,对花折梅的莽撞也没当成一回事,摆了摆手就算了。至于被问道青川病情凶吉如何,解白想了想,只说道:“暂时,邪不胜正。”
仿佛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屋里的气氛也少了几丝着急和压抑,除了叶寒坐在床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想着自己命苦,而青川的命更苦,先是清远寺的人祸,好不容易到了云州,才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天花这样的天灾就偏偏落在他的身上,他才十二岁呀!
她怎能不怨老天不公,她又怎能不伤心落泪!青川是她一天一天看着长大的,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一下就要被老天爷收了命,任谁谁能受得了?从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一直到现在,虽然她一直强迫自己接受着一切,每天都逼着自己去适应这一切,虽然她也很好地做到了,可她心里的怨气还是有的。有时候她就想,如果老天爷真有其人,她一定要找到他当面与之对峙,凭什么让她经历这一切,就好像凭什么让染上天花的人是青川一样。
进屋就没说过一句话的秦婆婆,让江流画扶着走到叶寒身边,看了看昏睡过去的青川,宽慰着叶寒,“叶丫头,青川平日里最听你的话了,你跟他多说会话吧,让他多撑一会儿,也许撑着撑着,这天花就撑过去了。”
叶寒也想,可她又怕见到青川醒来后的痛苦样儿,到最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最后还是解白出的马,用银针一针把青川扎醒,解白动作快而狠,一气呵成,让屋内其他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跟他算账都来不及,就立刻投入到安抚青川的任务中去。
“姐姐,痒帮我挠一下……”
“疼……姐姐……”
“姐姐……姐姐……”
“……”
“……”
青川嘴里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也不知是出于清醒认知还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叶寒来不及深知,其他人也没兴趣深知,全部力气都用在压住青川挣扎上了。
别看青川只有十三岁,可力气却不容小觑,即使现在重病缠身,那挣扎起来的力气连一屋的几个成人都压制不下,而且这还是在他双手双脚被棉绳束缚住的状况下。
“砰!”
又是青川一强烈地挣扎未果,半弓起的身子无力跌回床上,众人暂时喘息着,初秋寒凉的深夜里人人脸上都冒出一层汗。还未等大伙回过神来,青川身上那股痛痒又席卷全身,隐隐有更甚之势,还好花折梅眼尖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压制住了挣扎起来的青川,众人连忙上来帮忙,不过这一次青川反抗更激励,即使花折梅使上全劲儿也无法压住青川,心里暗悔着干嘛教青川武功。
“叶姑娘,你快点跟青川说话,尽量安抚他。”朱老夫子也发现这次青川的反应极其强烈,根本就无法压制住,便立即提了这个可能有效的方法。
“能行吗?”叶寒自是十分不信,但她力量甚微,根本对压制青川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解白也说这对安抚病人情绪有作用,所以她便勉强一试。
“青川,青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青川,我是姐姐,你听得见吗?”
“青川……”
显然没有,青川的双眼成了一种没有焦距的空洞,没有意识,挣扎只是身体难受的本能反应。身上的疼痒越剧烈,他的反应随之越强烈,有几次像朱老夫子力量较弱的险被弹开,可青川的反应丝毫没有减弱,即使手腕脚腕都被棉绳勒出红痕了也不见停下。
“青川,青川……”,叶寒看着焦急,又更心疼,可她更气自己帮不上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川受苦,一时悲愤交加,如□□瞬间点燃了她心里长久压抑的苦楚,顿时泪如雨下,一滴接着一滴,夺眶而出,一滴接着一滴,滑落脸庞,然后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青川痛苦狰狞的脸上,如三月细雨浇灭了原上野火,瞬间平复了一切。
“姐姐……”
紧绷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落回到了床上,青川无力唤着叶寒,那双空洞迷茫的墨眼渐渐浮现出一丝清醒,可依旧雾气蒙蒙,他好似从天坠落进一湖冰凉中,缓缓睁眼,湖面上站着的是姐姐,满脸是泪。他好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无论他怎么奋力向上游去,他还是浮不出水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入了湖里,他尝了一口,好苦。
“青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叶寒听到青川轻微的喊声,不由惊喜,一边替他拭去脸上自己的泪水,一边不停说着话,希望他能有更多的回应。
“姐姐,我好累好想睡一觉……”
“不行,绝不能让他睡着!”
解白抢先一步说道,手中泛着冷光的银针蓄势待发,叶寒看着一阵心惊,连忙制止,问着为何。可病情危急,解白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就严肃告诉叶寒,不能让青川睡着,怎么也得撑到天亮。
医者之言,叶寒不敢不听,只好摇醒昏昏欲睡的青川,不准他睡。叶寒刚哭过,所以说话时还带着几丝残余的哭腔,一点点就钻入了他的耳朵里,仿佛一个激灵,青川瞬间从昏睡中逃了出来,渐渐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
“姐姐……”,青川握着手中那份柔软,如失而复得,怎么也不肯放手,“姐姐……”
“青川,你想说什么?”叶寒听不清青川的说话,不由低下头靠近他的嘴边想听清楚。
鼻尖青丝是苦涩的药香,但仿佛间他还能嗅到一丝蔷薇花的香味,他还能想起姐姐用蔷薇花泡水洗头时,他就在一旁拿着水瓢,舀上一瓢温水,上面还漂浮着几片粉艳艳的蔷薇花瓣,随着水流一点一点落在姐姐柔软的长发上,当时夏末未走完,满院都漂浮着清甜的蔷薇香气。
对了,那日傍晚时分,姐姐披着半干的长发,不染铅华,一身素净在日暮余晖中摘满了一竹篮的蔷薇花,清水洗净摘瓣,切成粉紫色的碎末,跟白糖混合成好看香甜的蔷薇蘸料,一旁灶上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刚蒸好,他等不及姐姐放凉后再包馅,直接拿起一块热乎白糯团在蔷薇蘸料中滚上一圈,一口咬下,软糯的元子热气烫嘴,然后是舌根便泛起一阵阵甜丝丝的味道,最后一口咽下,蔷薇的清甜一下涌入天灵盖,瞬间心里都是暖暖的,说不出的满足。
他还记得姐姐当时看着自己贪吃的模样,笑得无可奈何,拿着手帕一个劲擦去自己脸上不断沾落的蔷薇残渣,最后怕吃多了白糯元子不消化,吃了五个就不准自己吃了,好不可惜。
一想到这儿,青川就觉得好不遗憾,“姐姐,我想吃蔷薇元子……”
“蔷薇元子?”叶寒抬头盯着青川,重复一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这个。
青川点了点头,“我想吃你做的蔷薇元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好,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没谢,还可以给你做上一笼。”叶寒不犹想起那日青川吃蔷薇元子的样子,可时间才不过一月未到,怎么好好的少年就成了病榻上的等死鬼,老天何意如此弄人!悲从中来,叶寒强忍着酸涩笑着,话语包裹着哭腔,“绿豆糕,桂花蜜酿,芙蓉酥,都是你喜欢吃的。等你病好了,姐姐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嗯!姐姐都给青川做,只给青川吃,不准给别人吃。”
叶寒隐忍含泪,强撑笑意,“好,姐姐做的都给青川吃,连花折梅姐姐也不给。”
“只给我吃”
难得青川在满身病痛中由衷地笑了一次,叶寒就这样跟青川有一言没一言地小声说着,也许说了三五句才等来青川的一两个简单的音节,而周围的人都成了他们的听众,有听着黯然叹息的,有暗中抹泪的,有别过脸去不忍看下去的,也有正视不改而双眼早已动容怅然的。
都是情,都是泪,说不清理,道不尽由,情之所钟,都是我辈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