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麝馆后门小巷,僻静无人,两边四五层高楼相对而立,阴影交叉而下,硬是在三伏天白晃晃的日头里,开辟出这么一小条狭长幽冷的“黑道”。虽不见得是全然不见天日,但也嫌少有人经过,毕竟这□□聚集的地方哪有一寸是正儿八经干干净净可以下脚踏的,就连平日里长乐街的人也甚少光顾,嫌它阴森,三伏天里走在这条“黑道“上还能被阴风吹得一身鸡皮疙瘩,可不邪乎!
但这条路却是叶寒长走之路,以前她每天要赚钱养家,除了钱最缺的就是时间,而这条“黑道“人少又便捷,路尽头就是南市大街,能让她少走好大一段弯路。而以前叶寒每次到兰麝馆送完红姜,宁致远都会亲自把她送到路尽头,所以他很清楚叶寒离开的路径。
按照叶寒以往的脚程,她应该还没出这条小巷,宁致远悲喜参半,但也不敢懈怠半分,生怕慢了一拍叶寒就真的追不回来了,一想到这儿,宁致远猛然又挤出几分力,脚底生风前进,就希望能快一点见到叶寒,哪怕早一秒也行,然后告诉她自己要带她回夏国,一起回去。
小巷静幽,宁致远脚不沾地飞快掠过黑影重重,除了一声极速的呼啸声擦过两边石墙,什么也没看见,但这却不包括所有人。
短截竹棍空脆易响,在狭窄小巷来回撞击,同样极速而去,清脆的撞击声被狭长的小巷拉成了同样的形状,让还有一段距离的宁致远也能清晰地听见前方有不明之物袭来,而且来者不善。
竹棍生猛,撞击前行了几丈之远依旧速度不减,如灵蛇轻盈直扑前去,由此可见发力之人功力深厚。
宁致远一心想快点追上叶寒,施展轻功速度不知加快了几倍,即使前方竹棍来袭让他提前知晓,但也不能完全停下或躲避,身体的惯性让他与竹棍在小巷中交了几个回合,若不是于一紧随而来相助,他恐怕也会因为一时重心不稳,从空中跌落。
宁致远主仆二人刚落地,还来不及心有余悸,就见一袭红衣站在几尺外之处,桃花眼色轻佻,折扇随意摇着红杏闹春意,张扬,不羁于世。
“原来是夏国在北齐的质子——宁致远宁公子。在下无事在小巷玩闹,没想到差点伤到您,花折梅先在这里向您赔个不是。若让定安公主还没出嫁就当了寡妇,那在下的罪过可就大了。”
花折梅作揖道歉行的都是北齐最正规的礼数,却带着天生的吊儿郎当,再加上他摇着折扇不不时转悠,可见这份道歉的诚意没多少。最重要的是他眼中毫不隐藏的挑衅,二分轻浮三分不屑,至于剩下的不用说也能知道。
于一最先爆发,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一直看不顺眼,最主要是花折梅差点就伤到了公子,这是他身为下属最不能容忍的,“花折梅,你故意的!!”
腰间软剑还未拔出鞘,于一手腕就被花折梅一记石子击中,虎口顿时麻了半刻,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宁致远立即制止于一莽撞,因深知花折梅武功早已出神入化,就算他跟于一一起上也讨不到半分好处,若是平时他定会与之切磋技艺,可今日他确实是有事,刻不容缓,“花兄别介意,于一年少性急,出口总是欠了几分思虑。今日我还有急事要办,花兄可否让出几步,改日我必定带于一亲自上门道歉。”
一向沉稳的宁致远难得一见一回焦急,连常久跟随他的于一都忍不住为之焦急起来,可花折梅却反向而行,眉眼上扬是十足的轻蔑,“宁公子也知我是故意拦截,又怎会让出几步放你而行?”
面对宁致远怒意渐浮上眼眸,花折梅全然不介意,话中挑衅挤兑不止,句句都是悬在宁致远头顶上的几把利剑,“北齐夏国结秦晋之好,天下皆知,宁公子不在府准备上京的聘礼,怎么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到处闲逛,也不怕怠慢了定安公主的一片深情。”
“宁某之事,与花兄无关!”谦和之中尽是最果决的拒绝,这是宁致远动怒的征兆,也是最初的表现之一。
从最开始花折梅就一直在提醒宁致远他的身份,没想到说了这么久都被当成了驴肝肺,好吧反正他一开始也没什么好心,既然如此,他还是开门见山吧,不过说真的,青川料得真准,这将死的鱼总喜欢垂死挣扎几下,这人也是一样。
“可这却跟叶寒有关!!”折扇一迅速收回叠成原形,花折梅脸上瞬间轻浮抹去,顿时判若两人,“你已与她咫尺陌路,如今又突然后悔想把她追回,你置叶寒于何地,置定安公主于何地,置北齐颜面又于何地?”
定安公主,当今陛下亲封的封号,其中深意一目皆知,宁致远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真的说服不了自己放手,他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断情绝爱。
“叶寒,我会妥善安置,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这不仅是宁致远说于花折梅听,这更是他自己的许诺,一诺千金。
看着宁致远的严肃认真样,莫名,花折梅突然笑了出来,摇头晃脑,讥笑如针,针针入肉,“妥善,安置?以叶寒的性格,你觉得她会为了你心甘情愿做妾吗,一辈子对着你的正妻下跪行礼,一辈子跟不止一个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你觉得你在她心里有这么重要吗,为了你不惜用一辈子来作践自己?”
被人戳穿心事,宁致远心里怒意顿时翻江倒海,可却怎么也发泄不出来,好像是对他痴心妄想的惩罚!突然间发现,原来他是如此的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想让鸢鸢委屈做妾。花折梅说得对,他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为国为家,今日他会娶北齐定安公主,明日他还会去他国公主,为了保证夏国国内安稳,他还会娶王公大臣的女儿,夏宫虽大,但却没有一寸鸢鸢可以存活之地。他的一生都不得不活在这样合理却混乱的局面里,这是他的命,他认了,但为何还要强行拉鸢鸢进泥地沼泽中来?
贪欲,原来并不止金钱权势,望着长巷丁点白光的尽头,宁致远艰难地闭上眼,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但依旧做不到全然打开。
他会用尽全力去克制自己,他会试着慢慢放手,他会把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里,不再去西城叶家,不再走鸢鸢走过的路,不再打听关于她的一切,让距离隔开了两人,让时间冲淡一切。
对于狭长小巷中发生的一切,叶寒全然不知。
也对,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当她故作坚强,强忍着不断涌上眼睛和喉咙的酸意,却强颜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儿,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出兰麝馆后门时,瞬间她便泪如雨下,却静默无声,然后几乎疯狂地在小巷里跑着,说是逃离更为准确。
那毕竟是她在异世里爱的第一个人,真心全意爱过的人,哪能说放手她就真的能做到放手。在离开兰麝馆的每一步里,即使是在跨出门的那一霎那,她都一直抱有期待,侥幸着也许宁致远会突然反悔,拉着她不让自己离去,抱着她低声耳语说着不舍。若真期望成真,哪怕跟他私奔,说不定她也愿意。
可惜,妄想就是妄想,只能当作人永远实现不了的一种补偿和安慰。直到她跑出小巷,也没等到那个让她期盼至心心念念的人出现,身后甚至连一声呼唤、一声脚步也没传来,叶寒终于死心地闭上了眼,他的家国天下注定比自己重要,她只不过是一个误入的过客而已,终会离去。
云州城的三伏天,人人都忍受着蒸笼般的煎熬,大街上嫌有行人穿梭,都在街道屋檐不规则的阴影下贴着走,生怕就莫名变成了一块行走渐熟的烤肉。
叶寒走在白日骄阳下,双腿本能地向前走着,没有目的,烈日刺眼,满脸水意升华成无形的气体,不见了,连带着划过脸颊的泪痕也消失殆尽,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望着前后空空荡荡的大街,叶寒突然觉得云州过往就好似做了一场盛夏绮丽的白日梦,宁致远就是她梦中的那个人,在梦里他们做着寻常情人间最简单朴实的谈情说爱,不掺杂世间俗物,一切纯粹得那般美好。
而今日之别,如美梦恍然惊醒,黄粱一梦,是那般真实又是那般虚幻,让叶寒分不出究竟身在梦里梦外,唯有那一丝久久不散的疼绞得心口阵阵疼痛不歇。如果是梦,为何她一直醒不过来;如果不是梦,为何她却一再沉迷迟迟不愿醒来。
叶寒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整个人十分正常,她的不苟言笑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种沉稳内敛的表现,完全让人看不出来她是情伤入骨。
叶寒在前面走着,青川就跟在她身后的一丈之内跟着,距离适中,不远也不近,既不用担心被叶寒发现,也能保证不会把她当跟丢。
其实,青川真的想多了。正在经历情伤的叶寒哪有这么多心思关心周围的人和事,恐怕此时的她连自己都不关心,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关心则乱。而叶寒跟宁致远两人之间走到今日地步,虽然他们迟早会走到这天,可青川明白自己的推波助澜甚至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叶寒受的伤,他至少也有一半的责任。
愧疚,自责,歉意,什么都有,但青川唯独没有后悔,宁致远的家国天下是长在他骨髓里的使命,即使他爱姐姐深入骨髓,但当二者起冲突时,宁致远会有犹豫徘徊但依旧会舍弃姐姐而选家国天下,他只不过让这个选择出现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要说青川真有什么事后悔的,其实还真有一件,一件让他一辈子无法释怀的事——叶寒与宁致远之前能走在一起,估计其中也有他的“功劳”,每次一想到这儿,悔意就如同一条五彩蟒蛇绞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在痛苦窒息中尝着自己种下的恶果,死不足惜。
他记得那是在黄梅时节时,云州城仿佛瞬间回到了三月烟雨飘摇的江南,雨色浸润了白墙黛瓦,水色碎裂成轻柔雾气弥漫了整个六月,天与地之间是愁绪的灰蒙蒙,而姐姐仿佛也瞬间爬满了死气沉沉的灰蒙,浑身的愁绪重过了漫天不歇的梅雨,生生变成了一种无望的绝望。
他不知道姐姐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更找不到她为何如此的蛛丝马迹,一切来得都莫名其妙,就如同他不懂姐姐对宁致远何时就有一种另眼相待。他虽狐疑但从未深究,盲目自信着他与姐姐之间的朝夕相处和患难与共,却从未曾把如陌生人的宁致远放在眼里,从未曾想过叶寒的另眼相待是一种情动的表现。而当他把一切方法都用尽,姐姐的状况依旧有增无减,他焦急如焚,到处“求医”,没想到宁致远闻讯而来,引狼入室,如今后悔,晚矣!
从烟花柳巷到南市码头礁石,从烈日骄阳到江上晚风习习,叶寒在礁石上坐了多久,青川就在一旁等了多久,不靠近也不离去。叶寒做坐多久他就等多久,她坐一辈子他就等一辈子,他等得起,什么权谋天下都不重要了,他就是要在她身后默默等着,不仅如此,还要她在回头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让她知道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让她明白谁才能陪她一辈子。
仿佛老天终于听见了青川的心声,在渔家灯火中的阑珊里,叶寒终于回了下头,身后浅暗的夜色里青川是不能忽视的唯一,就这样措不及防闯进了叶寒的眼里。
他做到了!
“青川!”
叶寒声音不大,江风吹散了话只够自己能听得见,对于突然出现,不,好像是一直就站在身后的青川,吃惊顿时压住了情伤愁绪,叶寒连忙跳下礁石跑向青川,询问着,“你怎么在这儿?”
她怎么忘了,青川如此聪慧过人,自己这些事情怎能瞒得过他?
青川用他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静静地看着叶寒,半点无需渲染,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便替他回答了一切。夜凉如水,青川拉着叶寒冰凉的手,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跟无数个往常的日子一样,重复着千百次说过的话语,单调却朴实,平淡却温暖,“天晚了,姐姐,我们回家吧!”
被挖空了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温暖软软的东西填满了一般,淡忘了一下午的眼泪,在这一刻重新涌上她的眼眶,就在江风渔家炊烟起,白浪拍礁夜蝉啼中,叶寒如小孩般在青川怀里嚎嚎大哭起来,哭了个痛快。
第一次叶寒不用再坚强。从叶父突亡开始独自养家,叶母长年缠绵病榻,生活一步步逼迫得她必须坚强。等到叶母也撒手而去,她又不得不带着青川逃亡,一路追兵紧随,惊心胆战,然后从元州到云州,青川病弱,花折梅无任何生活手段,一切只能凭着她空空两手讨生活。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已经被生活锤炼成钢了,没想到跟宁致远一朝情尽,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远没有那般坚强,原来自己的眼睛也是会流泪的,原来她已是遍体鳞伤。她就像是一艘锈迹斑斑的木船,强力在水泊江湖里奋力挣扎求活,可没想到一个大浪打来,她便支离破碎了,不堪一击。
想起这处礁石上,江边廊桥处,半岛孤楼顶,月下独处饮酒谈心,情绵缱绻不过几月,便已物是人非,这段情来得太快如风,猛急袭人无措,可却经不住半顷逗留,转眼便消失无踪,恍然如梦,对她是如此,对宁致远亦是如此。他们都知情短一瞬,都知别离注定,心中早有千百准备,看淡便好,可真用心爱过人,就像你深嵌在皮肉里的钉子,哪能说拔就能□□,皮肉撕扯的疼痛,血满全身的窒息,即便经历了一个下午的淡忘“疗伤”,她的胸腔还隐隐泛着疼,一碰便是痛彻心扉。
哭,对叶寒来说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并不是她哭不出来,而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她是一个太要强的人,即使在面对宁致远时她也不准自己泪眼朦胧,同时她也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别人眼中的可怜和同情只会让她逃离而去。
但是,青川不同,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在他面前放心大哭的人!从在清远寺相识开始至今,两人之间完全没有丁点秘密可言,患难与共,几番惊险历生死,青川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即使她掉进了深渊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救自己,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宁致远走了,估计这一辈子她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她如此倾心去爱的男人,遗憾但终会释然,或许会在很久的以后,当如今的一切淡忘成了一川朦胧的烟雨,白发苍苍的她会在某个和煦的午后莫名想起那个敲开她家门扉的俊雅公子,或许她不再记得那双眼里的光彩,或许记忆中的容颜模糊成了一团白烟,但那清扬的嗓音还在,轻声询问着这里可是西城叶家。
夜渐深,江风渐盛,叶寒的哭声从嚎嚎大哭也渐渐变成小声啜泣,但也不见止,在不惊动叶寒的条件下青川小心转了下身挡住了大半部江风,姐姐今日哭得够多,若再吹上一晚阴凉的江风,必定会大病一场,到时候心疼的还是自己。
也不知叶寒这场哭泣是何时停止,就如同不知她是何时开始一般,只知当一空明月渐而垂落至西楼上时,长街闹市月色和阴影成双相伴,一绝美少年在前面走着,手拉着一步之距后不时哽噎的少女,一直不曾放开,步履轻声惊不起别枝上未眠的喜鹊,一步一步朝着月在的西方走去,一步一步把两人影子一寸一寸拉长,一步一步拉长的细影渐渐交叠在了一起,静谧空巷,长街幽和,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那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