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在狱中撞墙自尽的消息,叶寒是在三天之后知道的,是宁致远亲口告诉她的。她当时正在老井旁打水浇红姜,手中刚打上的满满一桶水就这样“哐铛”一声湿了一地,难以置信。虽然她知道兰若犯的罪难逃一死,可突然噩耗一传来,她还是吃惊不已,心里更生莫名的伤感,垂眸哀叹着,人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
犯人狱中自尽,定国公世子被杀案就这样迅速了结了,倒是定国公老来丧子,怨恨难消,强迫萧铮必须把兰若尸体五马分尸,以解他心头之恨。不过这种无理要求,还是被萧铮一句“罪犯自尽伏法,以命换命,何需再添罪孽”给挡了回去。
兰麝馆的人都是贱籍,无根无家,死了用一张破席子一裹,就顺便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无字无碑,一个个隆起的黄土包绵延了一山,都是一个个孤魂野鬼,兰若的坟包也是其中的一个,活着卑贱,死了凄凉,连上柱香都找不到。
但兰麝馆的人还是给兰若设了灵堂,就在兰若生前住过的屋子,自发而为,简简单单,不尽凄凉:几挂白布,堂中空空荡荡,案上有牌位却无姓甚名谁,几碟瓜果,几柱香白烟飘散,唯有长明灯一盏,不见熄灭,每每油尽之时总有人进来加满,人都不同。
张煜被杀后,兰麝馆白日就不好进出,只有等到入了夜,在夜色漆黑的遮掩下,叶寒才悄悄进了兰麝馆的后门。
死者为大,叶寒一身素白,看后门的瘦弱少年一见叶寒这幅打扮,什么也没说就直接领着她到了兰若的灵堂,又独自离开。
入夜后的灵堂很冷,是带着死人身体的那种冰冷,虽然这里没有兰若的尸体,但空空荡荡一屋,白布成了追命的幽灵,一入便是无边的毛骨悚然。
这样的场景,叶寒倒是不怵,叶父叶母的接连去世早把她的胆怯和懦弱给吓跑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只能坚强,死人不过是去了魂的壳,更何况这里连尸体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叶寒屈腿坐在堂前,打开手中的食盒,一盘盘桃花糕,精致小巧,一看就是用了心做出来的。案上孤单,几碟瓜果是兰麝馆里人的心意,叶寒没有挪动,只挑旁边的空位把桃花糕一碟一碟摆好,刚好在无名的牌位围了一圈。
夜很黑,那一盏小小的长明灯闪闪烁烁,在风中摇曳,莫名显得灵堂更加漆黑,凄凄凉凉,叶寒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花了一下午做的桃花糕,叶寒记得在狱中兰若说的话,要多加点糖,这样做出来的桃花糕才好吃,所以她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糖都用完了,青川当时尝了一块,甜得牙齿都软了。
可现在,叶寒抬头看着空空的牌位,她按着兰若说的喜好做好了一盘盘甜得掉牙的桃花糕,可惜,人却没了,这世界就是在不停地讽刺着他们这些世间俗人吧?如果在他自尽之前,自己再去看他一次,再给他送一次桃花糕,也许她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也能让他走之前少一点遗憾,哪怕是这样,也好。
来到这个世界,叶寒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送客,先送走了叶父,然后是叶母,好不容易交到个朋友,接着林弋又远走他乡了,现在又是兰若。走的走,死的死,她如同走在一个死循环上,兜兜绕绕这么大一圈,又跌跌撞撞回到了原点。
“别坐地上,地凉。”
宁致远来得悄无声息,扶着叶寒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自己却席地而坐,在一室幽静的昏暗中,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不同的心情想着截然不同的事,但都是难以开口,一“悲”道尽。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空荡的牌位上,宁致远平静淡然,叶寒却是茫然不懂,“你说,兰若怎么……这么傻?”
叶寒的声音很小,就像她缓缓靠在宁致远肩上一样轻,却莫名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重量,压着他喘不过气来,心是撕扯般的痛。叶寒搂着宁致远的手臂,不愿放开,是依赖,是眷恋,世间苦难太多,她只想抱着自己这一份温暖,“我不懂,真的不懂,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怎么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抔黄土?”
怕戳到她的眼睛,宁致远轻轻拨开叶寒额间的碎发别在耳后,边说着往事前尘,“兰若,其实他早就不想活了,从我救活他第一天起,他就不想活了。”
兰若其实,宁致远也不知兰若的真实姓名,兰若这名字也是当时为了方便喊叫才取的,久了便没有人再问过兰若究竟真正姓甚名谁,就好像没人追问过“兰若”这个名字是真是假一般,然后,“兰若“这个名字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宁致远记得兰若是在他来北齐为质的路上偶然捡到的,一身血污,不忍于目的凄惨:黑污的囚衣破烂不堪,也不知是沾染尘埃的黑色还是鲜血反复染红至黑的血污;身上裸露出来的地方除了脸就是一双手,脸灰了一片看不清楚,倒是那一双手看得触目惊心,手上没有一块好皮,腐烂流脓发臭,最令人发指的是十个指尖都有一寸长的竹签,隐藏的部分全都插在指甲下,看着都觉得钻心的疼。
宁致远还记得,当时他派人扶起他时,他立即蜷缩成团,身体似本能地排斥着一切的靠近,后来扒开破烂的囚衣才发现其中缘由——两个硕大的黑色铁钩活生生地穿透他的两边肩胛骨,伤口处早已发脓生蛆,连车队中胆子最大的护卫看后都忍不住呕吐起来。
也许是到北齐作质子的不安,也许是远离故国的伤感,又或许是他最脆弱最失意时产生的怜悯,他莫名就救了兰若。还记得兰若能下地那一天,破败的身子依旧是虚弱如破纸漏风,双腿颤抖根本就站不稳,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双膝跪地,郑重地向自己磕了三个响头,撞地有声,然后自己又莫名留下了他,让他随行自己前往北齐为质。
虽然兰若的身世背景他无法得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兰若是北齐人,无论是长相口音,还是对北齐的人文风俗礼节都一清二楚。而且他还识文断字,尤其对北齐官僚系统十分熟悉,当时自己初到北齐京城长安为质时,处境多有艰难,多亏了兰若替自己上下奔跑,这才让自己在异国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日子。
其实,他也好奇过兰若的过往,也曾派人去救他的附近探查过,然而收获甚微。只知道从西往东这条路是西域商人的黄金大道,而反过来,对北齐人来说,却是发配流放的黄泉路,客死他乡就是唯一的结局。而兰若那一身的囚衣就是最好的说明。不过,究竟是何人会下如此歹毒,铁钩穿骨,竹签入十指,这种地狱罗刹的手段居然用到兰若这么一个弱质书生身上,这分明就是折磨人致死的手段。
是出于仇怨,还是复仇,这个问题直到到了云州他才慢慢明白,明白兰若之前为何一直执念不放地劝说自己南下云州,不仅仅是云州远离长安政治漩涡更便于他一异国质子好施展才能,这里面还有兰若的私心——报仇!
宁致远看着案上一碟碟桃花糕,精致小巧,一看就知道是叶寒的手艺,低头轻声说着,“这桃花糕是兰若的家乡小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你知道兰若的家在哪儿?”叶寒抬头低声惊呼道,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好笑,兰若跟了宁致远十年,又怎么不清楚兰若的真实底细呢?不过又觉伤感,替兰若不值,“若是可以,我想带兰若落叶归根,即使身体骨灰都无,送一两件贴身物件也好,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叶寒说得伤感,宁致远听得淡然,叹着惆怅,“回与不回又有什么区别,亲人俱亡,家园不在,故乡也不过是口上两个苍白的字,都是徒然。”
宁致远一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不小心勾起了叶寒的伤心事,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
“无事。”叶寒勉强一笑,示意着自己还好,“天下人,无论你,我,还是兰若,谁人又不是伤心人呢?”
自从听到兰若自尽的消息,叶寒的心情就没好过,低落得就像云州冬日低压到城上的乌云,看不见明媚。宁致远也不止一次懊恼自己为何要告诉叶寒,也许是因为叶寒跟兰若认识,又或者是他自己心底的妄念在作祟——他想给自己找一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一场场徒劳的拖延,幼稚又可笑地想逃避那所谓的“五日之期”。比如叶寒知道兰若去世了很伤心,他说不出分别,也不知是在骗着别人,还是在自欺欺人。
这世上最难的事,恐怕就是跟一个自己不想分别的人说别离。
从兰若重回云州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所以他无悲无伤,除了一点失落的愁绪,他淡然处之,而与鸢鸢相遇那一天开始,他算准了彼此倾心,相知,相爱,最终分离,明知事情发展的顺序,一步一步经历着其中的发生,可真到了最后,他却拿不定了,怯懦,犹豫,徘徊,悔意渐生,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开手。
“南之!”
叶寒很少叫他的字,她更喜欢喊自己的名字,喊得义正严辞,天经地义,喊得亲密无间,理所当然,而只有当她情绪低落时,她才会低声轻唤着自己的字,如痴如迷,依赖着,眷恋着,好像自己就是治愈她的良药,重焕醒她心情的那一抹光彩。
“嗯!”
离别难开口,心思繁重了心头,宁致远低沉简单一声回应,囊尽情绪千帆。
“南之!”
叶寒闭眼,再轻唤道,缠绵,不舍,在暗夜里,在死寂的灵堂中,就这样靠在宁致远宽厚的肩膀上 ,求一方宁静,愿一世平安,别无他求
“嗯!我在!”
宁致远耐心回应着,嗓音轻柔是情人间的低喃,在叶寒额间轻落一吻,说着爱意,用尽缠绵。
“南之!”
“鸢鸢,我在!”
叶寒终于满足了,安心地笑了,“我知道,我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听着你的声音,知道你在,就好!”
她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重复的循环,叶父叶母去世了,可她家里又多了青川,林弋走了,她还有花折梅和江流画,对了,还有宁致远,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朋友爱人,她不孤单。
夜这么静,宁致远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唤着叶寒的小名,“鸢鸢,鸢鸢”,仿佛想用一生来说尽这两字,然而,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