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不比东城贵胄、南北繁华,住在这里的人活得都如蝼蚁,白天不见人,夜来更如幽灵,只不过这样的地方叶寒早已适应,地方偏僻但胜在足够的安静,少了世俗过多的闲言碎语烦扰,对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少了一份压力。
由于今日是坐宁致远的马车回来,叶寒到家时时间还尚早,日头东偏,离正午还有一两个时辰。叶寒小心捂了一下胸口处,银票薄薄的硬度让她说不出的开心,俗话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而自己多挣一文钱她的生活底气也就多一分,这小小的叶家小院也就多一份牢固。
四月的天总喜欢耀着几丝白晃晃的光亮,微凉的空气中掺杂着几缕夏日的暑气,这雨水刚停的云州城刚送走了烟雨朦胧,却又莫名走进了一种别样的日光朦胧中,让人恍惚不知烟雨已走,固执地认为还在缠绵悱恻的江南朦胧之中。
宁致远的马车已走了有一会儿了,但叶寒却一直站在自家院门前迟迟未进,满眼疑惑看着江家门前来回转悠的几个陌生人影,都是一副小厮打扮,看样子应是某大户人家的下人,只是他们怎会出现在人烟稀少的西城,又怎会出现在流画家门前。
叶寒揣着疑问一步一步走近,为了防身还专门拿上一根结实的棍棒,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在一番无意打量中叶寒强忍着扑通扑通的紧张走至了巷尾,然后一转身便没了影。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一群孩童疯跑进巷子,每人手上都拿着不同的东西,或是一大块肉,或是几盒胭脂,或是几尺长布,而在他们后面则是一群狂奔而来的大人,一个个面红耳赤、盛怒难消,口里都大声叫喊着“抓小偷”,小巷不宽,浩浩荡荡而来的人顿时挤得小巷水泄不通。
孩童玩闹的笑声不止,好似在身后追逐他们的只是一场过家家,就在身后大人快要追上之时,这群孩童立即把手中偷来之物纷纷扔给站在江家门前看热闹的几个小厮,幼稚的童声更是大声叫嚷着“是他们让我偷着“,然后敏捷的身子如泥鳅般立刻钻进了人群中的细缝空角中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人群中便传来一声声结实沉闷地揍人声,还有一声比一声更加凄惨的痛哭求饶声。
而这厢,叶寒站在巷尾死角,刚才的孩童全围着她,一个一个伸长脖子和双手要着糖果零嘴,叶寒一边发着梅子蜜饯,一边嘱咐着,“等会儿都回家去,别出门,要不然那群坏人会把你们的果子都抢去吃了,知道没?”
“知道!!”
“知道!!”
“”
“”
拿了零嘴的孩童紧抓着纸袋,口中含着一两颗梅子就风一般地瞬间散去,而叶寒则藏在巷尾死角处,看着那几个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被几个满身横肉的屠夫像拎小鸡般给拉走了。
看着安静无人的空巷,叶寒得意一笑,轻“哼“一声,“一群小杂碎,还敢跟我斗”,然后拿着棍棒就大摇大摆地往江流画家走去。
经过这么一闹,日头才刚上正午,叶寒没敲几声流画就开了门,顿时恍然大悟,“刚才那一出,是你弄的吧?”
叶寒沾沾自喜,“不是我还能有谁?不过那些人到底是谁呀,为什么会守在你家门口?”
这不是叶寒第一次进江流画家,小院干净,冬时萧瑟夏初青,不过都逃不掉“清贫“两字,一如她第一次来时般的光景。
进了主屋,秦婆婆热情地问了叶寒几句,双眼镇定,双手却慌忙地收拾走桌上两三个吃净的碟子转身进了厨房。
叶寒喝着茶水,因被冲泡多次茶叶已经泛白,喝着毫无茶味。叶寒勉强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又皱起鼻尖使劲嗅了几下,正值午时饭点江家竟然闻不到一丝油烟的气息,再瞧向一旁假装若无其事喝着茶的江流画,顿时疑问上心,突然起身往厨房跑去,然后就见厨房内秦婆婆正在用手指在食碟上努力黏起几粒馒头碎屑,万分珍惜地放在嘴里仔细咀嚼,不舍吞下。
“小叶!”
江流画没想到叶寒的观察力这么敏锐,他们这么极力掩饰也没能逃过她的双眼,而秦婆婆在听见江流画的喊声时,转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的叶寒,万分羞愧地拿出放在口中的手指,颇是尴尬,低着头侧着身子不敢看叶寒。
叶寒冷着脸转过头去,问着茫然无措的江流画,“多久了?”
一屋的尴尬可以说是冷冻成冰,秦婆婆无脸见人,面对叶寒的追问,江流画也惭愧地低下了头,双手不安地交替搓着,脚下是落满一地的难言之隐。
“你们这样多久了?”
都过得饥不裹腹了,她们还强撑着面子不说话,叶寒心里是掩不住的焦急,问出的话语越发急促,越发大声。
等不及她们回答,叶寒直接上前揭开米刚,立马果然是空空如也,而旁边的面缸更是比米缸还要干净,都能看见缸壁上一条条清晰的纹理,可见她们断粮已有多时。
叶寒真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这些读过书的人真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连饭都吃不起了都不肯找自己,亏她还拿江流画当姐姐看待。要不是今日自己提前回来,刚好看见她家门前的几个宵小,她们是不是打算瞒自己一辈子。
主屋里,三人各自静坐一方,无言相对,秦婆婆低头羞愧,江流画淡若如常,只有毫不关己的叶寒情绪最为波动。
“说吧,你们怎么会过成这般田地?”过年前的债务,自己都替她们还清了,在这之后秦婆婆也没生什么大病,按理说她们应该没有多大的生活负担,怎么会沦落到没饭吃的地步?
书香门第出身的人,骨气最为看重,江流画和秦婆婆万万是说不出口的,想起方才在江家门外看见的一切,叶寒小心猜道:“不会是刚才在你家门前的那帮人搞的鬼吧?”
叶寒话音一落,江流画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秦婆婆也是身体一僵,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了江流画一眼,叶寒顿时心里明了,“你们还是给我说下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些人为什么会守在你家门前不走?”
秦婆婆不说话,江流画不说话,叶寒自说自问就是不见两人回答,急得她心里上火,“你们不说我就不会查吗?还有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这次是我恰巧撞上了,那下次呢?我要是不在,他们闯进来发生点什么事,你们才满意吗?”
叶寒的话让秦婆婆略有松动,试探性地看了看江流画,可见她脸色毫无松动迹象,只好长“唉”一声叹气,甚是无奈。
“江流画,你面子就这么重要吗?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别拉上秦婆婆跟你受苦,她身体才刚好,你非要她出点什么事你才知道后悔吗?”
江流画无作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叶寒,气得她大拍一声桌子站着大骂,骂醒她这个榆木脑袋,骂散她这个作人的书生意气乱作怪。
“叶丫头,流画流画她不是这个意思,她这是这是,不愿牵累你。”
秦婆婆出来做和事佬,十分为难地看着叶寒替江流画辩解,而面对叶寒的大骂,江流画强撑着脸上的倔强,双眼死死盯着叶寒,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不倾盆而下。
叶寒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重,但她不会后悔,只有这样江流画才会放下那份无用却固执的自尊,才会对自己说明难处,否则让自己怎么帮她。
“江流画,你如果还拿我当朋友,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让我帮你。”
最终,江流画还是固执没有说话,还是秦婆婆一一告知了叶寒。
原来叶寒没有猜错,今日在江流画家外转悠不走的人确实是权贵人家的小厮,授派于云州府定国公张明泉独子张煜。
话说张煜此人,云州府哪有人不知,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哥,长得自是一番风流,却文采平平爱钻研旁门左道,所以行事多为人不齿,可谁奈其定国公府的威势,虽说只是世袭爵位毫无实权,但毕竟是开国□□亲封,余威尚在,在云州府这片地界上还是多少让人敬让几分。
“而且”,秦婆婆又气又无奈,鞠了一把老泪,枯涸的嘴唇说着直发抖,“而且我还听说,这张煜还有一脉近亲堂姐,嫁到了京城,据说其夫家还与天家能扯上点关系。别说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就算是老爷还在世在朝,我们也扭不过人家”
秦婆婆怜惜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江流画,捂着生疼的心肝难受不已,“如今那张家浪荡哥瞧上了流画,非逼得流画做小。流画不从,就强迫云州城内的各大绣庄不准收我们的刺绣,还不时派登徒子浮浪子来门前骚扰,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你们都过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给我说?”叶寒真是又气又无语,是不是书读多了都把脑袋给读傻了。
江流画安抚着奶娘,倔强亦无奈,“说了还不是徒增你的烦恼!你在云州府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刚出了火坑何必再牵连你跳入另一个火坑?”
“你真是”
她们两人真是让叶寒气结无语,这是两码事吗?萧南只是初犯,上有太守大人和朱老夫子两座大山压着,他怎敢再乱来?而定国公独子张煜是个惯犯,父母毫无管束,如果他真对江流画下手,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叶寒扶额汗止,思量一番说道:“为今之计,你们还是少出门为妙,缺的东西我会让花折梅送来,至于你们生计之道估计是无用了,看来得另寻买家。”
“可我们的刺绣除了卖给绣庄,还能卖给谁?”秦婆婆这样说也不是随口说说,之前被各大绣庄拒绝之后,她们也不是没四处兜售过,不是不买,即使买了还不出一刻钟就被威胁前来退货。
“这云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定国公府难道还真能只手遮天吗?”叶寒轻松一笑,黑白分明的清眸中尽是机灵,“放心,我都想好了,只是恐怕要委屈姐姐你一下了。”
江流画虽与叶寒认识不长,但趣味相投,了解甚深,只见叶寒眼波流转着几分轻佻,细想一下立即猜到,“你想让我把刺绣卖给兰麝馆?”
“对!”
叶寒坦然承认,江流画与秦婆婆的女红着实精湛,只是不懂生意之道才一再被绣庄剥削,若卖到兰麝馆去,那价格定是跟自己的红姜一样翻倍,只不过流画的态度才是让她感到头疼的地方。
“不行,绝对不行!”江流画激动一下站了起来,身虽浮萍但气节犹在,“烟花巷柳之地,我,我实在是”
“唉!”叶寒一声轻叹,是对生活深切的感知和无奈,“姐姐可是嫌在兰麝馆赚钱脏,配不上你的出身和气节?”
“不!小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江流画一脸抱歉,刚才一句无心之言真的不是她所想,可当兰麝馆三字从脑海中经过时,她出于本能地抵触,话也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她真没想伤害她!
叶寒起身,不远处的针线篓中精美绝伦的刺绣堆成一座小山,随手拿起一方都是毫无瑕疵的精品,“我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过这么一桩小事,在他有次卖菜之时,酒楼老板把银钱不屑地撒落在地,高傲地站在一旁看我父亲的笑话,你猜我父亲是愤然转身离去还是弯腰一枚一枚捡起?”
“”
一脸的倔强已经表明了江流画遇见此事的态度,而叶寒看后只是轻然一笑,继续说着,“最终,我父亲还是慢慢弯腰蹲下,在一群打杂小二的鄙夷围观中,伸手一枚一枚捡起来,然后沉默不语地回了家。”
江流画有点惊愕看着叶寒,对她的话有些怀疑和不信,只听叶寒淡然说着后话,“我听后也十分不解问我父亲,这些人明显是在故意践踏你的尊严,你为什么还要一枚一枚捡起来?你猜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突然,叶寒双眼正视江流画,眼眸是如此的清澈明亮,不掺杂一丁点尘埃,“我父亲很平静地跟我说,如果他不把钱捡起来,他可能给他妻子请产婆的钱都没有,可能连给他未出世的孩子买一尺布都买不起。”
江流画听着人生中又一次痛苦的洗礼,她以为几年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如何卑微地生活下去,没想到还不及叶寒想得透彻、活得通透。
活着,还有尊严,好像都未曾属于她过,自己的强留如同是自己儿时不肯松开抓紧蜻蜓的手,最后蜻蜓无声地死在自己手掌中,而自己也从未得到什么,独留一腔道不清的惆怅。
“姐姐,你在里面吗?”
青川略带焦急的声音随着急促不停的敲门声一同传来,叶寒连忙回应了一声“在”,就出屋开门去,江流画和秦婆婆也随后而来。
门开了,见叶寒出现青川才轻“吁”了一口气,可叶寒瞧着天上还高的日头,纳闷问着青川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姐姐你怎么忘了,今日月末,学堂有休沐提前下学。”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叶寒忘了此事,小声对青川说着抱歉,但对站在青川身后的一陌生人忍不住打量几下,“这是谁?”
青川也随着叶寒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释着,“他说他是云州府管家,是受太守夫人的指派专程来找你的,我跟花折梅回来时,他就已经站在院门口,看样子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叶寒上前,轻身行礼,礼貌问道:“请问管家,太守夫人让你找我何事?”
管家中等身材,长相也是普通,但礼数甚是周全,上身微弓,双手恭敬送上帖子,“小的见过叶姑娘。小的今日前来是受夫人特意吩咐,请姑娘五日后务必赏脸夫人寿辰,寿帖在此拜上。”
太守夫人寿辰,干嘛邀请她这个无名小卒,她好像跟云州府没这么熟吧?
犹豫了一下,叶寒最后还是果断接过,承诺自己五日后一定出席,并谢过管家,并奉上一钱银子答谢管家前来送帖。
端详着手中滚金镶边的寿贴,叶寒甚至还能闻见浓墨未散的冷冽清香,嘴角轻扯上扬,双眼熠熠甚是明亮,“青川,太守夫人寿辰那日,按理朱老夫子也在邀请之列吧?”
青川想了想点了点头,而看着叶寒眼中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青川调皮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计划着什么?”
“想知道?”叶寒斜着身子反问道,卖着关子逗着青川。
“嗯!”
叶寒突然转头看向身后迷茫的江流画和秦婆婆,双眸一转生着计算,“流画,你能在五日内绣好一幅刺绣送给太守夫人作寿礼吗?”
“应该没问题。”江流画回道。
流画做事最是稳妥,她既然这么说叶寒自是放心,然后还不忘让她再绣点孩童衣被,送与太守夫人还未出世的孩子。
“姐姐,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叶寒不说,青川也是好奇,只见叶寒嫣然一笑,话语轻柔胜若春风拂面,“姐姐带你去,打、流、氓!”